极光 新京报文娱出品
新京报记者 汤博 首席编辑 吴冬妮
海报设计 倪萍 校对 赵琳
这张极具嘻哈风格的照片，一直是戴兵的社交媒体头像。
2021年1月26日下午16:43，中国说唱第一人戴兵的儿子，在其微博上发布了父亲因病去世的消息，时年52岁。有网友感慨，消息来得太过突然，有人提到他的作品影响了自己，也是从他开始才知道了中文说唱，但对大多数网友，甚至对说唱音乐爱好者来说，这仍是一条名字陌生的讣告，吸引他们的更多是中国说唱第一人的称号。在互联网上，这个称号的由来，以及它代表的意义，都很难找到答案。
在百度百科里，戴兵的介绍只有82个字，其中一半是其去世的消息。关于他生前与说唱最贴近的两条信息，一则是说唱歌手爽子在其制作的视频节目《一黑到底》中采访了戴兵；另一则是去年4月，前地铁组合，现義胜合组合成员BeCareful小心发布的新歌《Underground vs 新说唱》里，曾讨论说唱综艺节目的现状，也致敬了华语说唱前辈，MV上线后，戴兵私信他，谦逊地表示：中国HipHop的高度要靠年轻人。
在BeCareful小心演唱的歌曲《Underground vs 新说唱》中致敬了戴兵。MV截图
戴兵一开口，改变了崔健音乐的色彩
谦逊、亲和一直是戴兵最显著的性格，在朋友眼里，他是个笑呵呵的，年轻时眉眼间有点像外国人的小胖子，对如今的年轻音乐人来说，他不以先行者自居，愿意接收信息，这也是很多知道他的说唱歌手对他尊重的由来。其生前好友，前臧天朔乐队（1989乐队）成员，萨克斯演奏家胡之良认为，即使如今HipHop发展得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支持这个行业，“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特别有亲和力，所有人都喜欢他，但他也不跟人走得太近，如果你真的喜欢HipHop，他会特别细心地和你聊，如果你兴趣不大，他也不会主动推荐音乐，朋友跟他相处都非常舒服”。
年轻时的戴兵。
胡之良在上世纪80年代认识了戴兵，那时戴兵还没有真正开始做说唱，演出多是翻唱威猛乐队的英文歌。最初让他把戴兵与黑人音乐联系在一起的是迈克尔·杰克逊走红后，国内很多年轻人开始模仿，找各种机会表演太空步，一直视迈克尔·杰克逊为偶像的戴兵选择模仿他的歌，“他英文特别好，对节奏的东西有天赋，一唱就很有根源的味道，天生对那种音乐有感觉”。后来，戴兵开始了自己的创作，并把风格固定在R&B和说唱上。在那之前，戴兵还曾与沈黎晖组建过一支名叫π的乐队，他担任贝斯手，但因为音乐理念不合，不久便分开了，π随后改名为清醒乐队。在节目《一黑到底》里，戴兵表示，自己那时的口味更偏向美式音乐，沈黎晖更喜欢英式的。
戴兵正式意义上的说唱生涯开始于1992年，他和女朋友付梅（后来两人结婚）组建了D.D.节奏乐队，随后在摇滚合辑《摇滚94》里发表了首支单曲《Do You Wanna Dance》。那一年，魔岩三杰和唐朝乐队在红磡体育馆举办了《摇滚中国乐势力》演唱会，成为中国摇滚乐在商业上罕见的高光时刻，合辑《摇滚94》借此东风，也有着不错的销量，D.D.节奏乐队完全不同的风格也在摇滚歌迷里留下了第一次印象，他选对了适合自己的音乐风格，也找到了与摇滚乐的合作模式，《摇滚94》的制作者，正是π乐队主唱沈黎晖。
乐队合辑《摇滚94》
在发表单曲《Do You Wanna Dance》之前，崔健的《不是我不明白》以及同时期臧天朔的《说说》，都是说唱作品，胡之良与他们都有过音乐上的合作，但他认为崔健与臧天朔的说唱作品，只是在音乐里加了说唱元素，并不算说唱音乐，真正的说唱音乐就是从戴兵开始的。“他不是借鉴，嫁接，他上来玩的就是根源性的东西，听着地道，完全不一样”，胡之良说，“他不仅是中国说唱第一人，在他开始创作说唱的前后十年里，他是唯一一人”。
戴兵夫妇（左一为戴兵、左二为付梅）与崔健（右二）一同表演。周俭供图
戴兵的D.D.节奏乐队也曾与崔健乐队、臧天朔乐队一起合作演出，在给崔健做嘉宾时，他负责说唱部分，崔健在台上说着中文，戴兵在一旁用英文和，胡之良形容戴兵的表演，一开口就改变了崔健音乐的色彩。戴兵和臧天朔乐队一起演出时，也扮演这样的角色，甚至参与了《说说》这首臧天朔音乐中比较特殊的作品的录制。胡之良认为，当时这些合作，除了戴兵性格好，大家愿意一起玩以外，更重要的是，音乐圈里没有人有这种水平。他记得上世纪90年代戴兵和付梅演出时，音乐起来，好多观众会先愣住，慢慢才能融入。戴兵那时的台风火爆，演出毫不惜力，舞台上大汗淋漓，观众也热情，但除了喊好和牛以外，再说不出别的评价，有时现场演完，台下观众互相询问，这算什么风格？还有观众指着演奏合成器的付梅问，她为什么一直在那儿站着？“没有任何一个看过戴兵现场的人觉得他演得不好，只不过上世纪90年代，根本无人能听懂这种音乐，连音乐圈的很多人都听不明白，观众对这种风格更是完全陌生，像我们接触过一点儿中文说唱算是小白级别的，他那时已经是专家级别了，大家差距太大了。”
早年，戴兵与付梅一同演出。视频截图
玩说唱的没必要装酷，他就很暖
因为戴兵的影响，胡之良也开始接触HipHop音乐。1998年，戴兵和胡之良曾想组建一支说唱乐队，断断续续地筹划了一年多的时间，这期间，戴兵系统地给胡之良讲解了HipHop音乐，给他推荐唱片，因为胡之良是学古典音乐出身的，戴兵便从HipHop的音乐性上讲起，告诉他HipHop音乐最重要的是groove，两人前前后后聊了一年多，多是戴兵给他讲解，慢慢能把HipHop听明白了。后来中文说唱把groove翻译为律动，胡之良始终觉得这个翻译过于单一，不够准确，需要像戴兵那样拿音乐来讲才能明白。
戴兵也跟他讲diss文化，讲音乐中的俚语和脏口，东西海岸风格的差别，各地区不同说唱的脉络。这些在今天看来，近乎是音乐常识的内容，在二十几年前，完全是一个未知世界。戴兵跟他说过，里面的东西研究明白了，HipHop才会有意思。临近2000年的时候，两人各自乐队的工作多了起来，决定把新乐队计划停止。胡之良认为，如今很多中文说唱里的名词术语，很可能是戴兵最早提出的，只是无法考证。不过，如今年轻说唱歌手爱用的词，很多都曾出现在二十多年前戴兵给他的讲解里。“他玩得太早了，也很超前，在他之后还可以说HipHop环境怎么样怎么样，他开始玩的时候连环境都谈不上，完全空白，人们对HipHop的认知还没开始。国内纯说唱都没听过的时候，他已经开始研究旋律说唱了，所以他绝对是中文说唱的第一人，而且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环境一点儿改变都没有，他能坚持做下去特别难得”。
两人筹划新乐队的日子里，戴兵一直建议胡之良把英语练好，因为没有资讯，没有现成的翻译，喜欢HipHop，只能自己去找信息。还记得有一次两人聊天，戴兵说，现在说唱最厉害的是一个白人小子。他指的是当时还是新人的Eminem。随后在1999年，Eminem凭借个人第二张专辑斩获了格莱美最佳说唱歌手、最佳说唱专辑，蜚声世界。
戴兵（右三，右二为付梅）的D.D.节奏与崔健（左三）一同表演。周俭供图
前媒体人，中国摇滚乐史料收藏者周俭曾在上世纪90年代拍摄崔健的专题片，很长时间跟着崔健去各处演出，那阶段戴兵和付梅常以嘉宾形式出现，在他的印象里，戴兵在舞台上的气质和摇滚乐并不一样，他擅长调动气氛，穿着时髦，表演也有设计感，“舞台上他表现的不仅是说唱，而是最初的HipHop文化，那时候喜欢他的歌迷有很多外国人，国内歌迷还不太能听懂，也接触不到”。周俭收藏了很多那个时期音乐人的名片，他说除了个别大牌乐队经纪人会把乐队Logo印在名片上，音乐人几乎都只是印上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只有戴兵的名片印着乐队名字，“可能他太想推广这种音乐了”。
周俭收藏的戴兵名片。
胡之良认为戴兵身上一直有特别天真的东西，他有一次去看戴兵演出，戴兵上场后先来了一段演讲，今天是我最好的朋友生日，他叫迈克尔·杰克逊，他说想活到四十岁时自杀，我觉得生命无论长短……“当时戴兵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特别正能量的话，我都惊了，我还想你怎么还和迈克尔·杰克逊成朋友了，你都不认识人家。但那就是戴兵，他很认真，在他心里，迈克尔就是他朋友，我们做摇滚的总是愤怒什么的，戴兵没有，也不假装有，一直对自己非常真诚，他也从不觉得玩说唱必须得酷，他一直是很暖的人”。
臧天朔刚开第一间酒吧时，为了造些声势，常请朋友去酒吧演出，很多音乐圈的明星都去演过，最多不过几场，但戴兵从开业开始坚持演了多半年，每周必去，至少一场。很久之后，臧天朔告诉胡之良，酒吧和戴兵的合作好像一直是“误会”，他本意想借着自己有酒吧，给戴兵多一些演出机会；而戴兵觉得臧天朔酒吧刚开张，多演就能多来些生意，两人在“误会”中互相照顾了很长时间。酒吧的名字叫“互捧够友”，更多人喜欢叫它“朋友”。
转型幕后，借《快乐东西》推广说唱
在2000年之后，中国说唱音乐开始有了相对多一些的听众，戴兵也开始梳理作品，并于2002年发表了个人专辑《勇敢的心》，“中国说唱第一人”成为这张专辑的宣传语，但专辑并没有取得太大的反响，客观地说，这张专辑在如今看来，制作略有一些陈旧，但对中国说唱来说，它的意义更像是说唱在商业市场上正式拥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如同一种对新时代到来的宣告。新时代到来得并不晚，2003年，成立三年的隐藏组合发表了至今被认为经典的专辑《为人民服务》，从那时开始，中国说唱渐渐也有了自己的脉络和圈层，即使仍身处地下，但不再像戴兵最初那样孤军奋战。隐藏组合之后，龙门阵厂牌发表同名说唱合辑，戴兵也与他们有过合作，随着这些更年轻的音乐人登场，中国说唱似乎有了更多的可能性，但戴兵却在这个时候开始缺席了。
2003年左右，戴兵和妻子付梅准备要孩子，付梅完全退出了舞台，戴兵也开始减少演出的数量，渐渐将工作重心转到幕后制作，做影视音乐，也与电视台长期合作。胡之良觉得戴兵的转变是想给家庭创造一个更好的环境。“他不像摇滚乐人那样抗拒主流，抗拒商业，他转型之后也挺乐呵的，一点不纠结，他喜欢的音乐也没变化。我记得有一段时间，媒体上总讨论商业化会不会影响音乐创作，那时戴兵很坚定地说，音乐必须商业化才能生存、发展，他不摆任何姿态，也看得明白”。
戴兵为动画片《快乐东西》创作主题曲。
命运吊诡的是，在戴兵转型幕后工作之后，反倒被更多人认识。他为动画片《快乐东西》创作演唱的主题曲，随着动画片的走红，让很多年轻人和小朋友接触到了说唱音乐，在网友关于戴兵的悼念中，《快乐东西》是出现频率最高的关键词。这首主题曲也被网友称作自己说唱音乐的开蒙作。戴兵一直没有间断与其他风格歌手的合作，除了最早的崔健、臧天朔，后来也陆续与高枫、零点乐队、孙悦、谢雨欣等歌手和乐队有过合作，但这些作品不能看作是戴兵的作品了。
在戴兵去世前的十年里，他几乎完全淡出了舞台，极少听到他的消息，偶有媒体上的提及，也多是源自被他影响过的说唱歌手的采访，抑或参加活动。后来他身体出了问题，心脏不好，视力下降严重，胡之良说他俩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最后看到戴兵的样子是在《一黑到底》的视频采访里，戴兵已经瘦得变了一个人，“我感觉他那时候应该挺严重了，他一辈子都没有那么瘦过，我和他身体一样的毛病，两年前做了心脏手术”。四个月前，两人通了最后一次电话，戴兵电话里说了很多他儿子的事，他觉得音乐制作这块，儿子能接上班”，“我给他打电话一是问问他身体情况，二是有一个做数字音乐的朋友，想给他再做张专辑，介绍他们认识一下。戴兵对做专辑很感兴趣，但更多还是聊自己儿子，现在想想，可能他知道自己身体不行了，最后再给孩子规划规划”。两人电话里约定见面，可最终没有成行。
戴兵最后一次公开露面，是在《一黑到底》中接受采访。
1月26日，这位做数字音乐的朋友看到戴兵的微博后电话胡之良，询问戴兵情况，胡之良才得知好友去世的消息。他比戴兵年长六岁，两人友情持续了多半辈子，他说，到了这个年纪，反倒能相对平静地接受噩耗。后来媒体上对戴兵的纪念，多以中国说唱第一人为称号，但这个名字其实对大部分网友来说，始终是陌生的，甚至不知由来。胡之良认为这说明一代人已经过去了，“戴兵被说唱、被这个时代遗忘，一点儿都不奇怪，但是，遗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