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三书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 

——鲁迅《祝福》

   

01

故乡除夜思千里


《除夜》


高适


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

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


写除夜的诗很多,写除夜思家的诗尤多。除夕应该是阖家欢聚一起守岁,然而即使在古代,也有很多游子仍然漂泊在外。长夜漫漫,孤单的诗人抱影无眠,只能枕藉乡愁以诗取暖。


阳历的新年,只是日历上的一个起始。正如鲁迅先生所写,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毕竟旧历年才是我们血液深处的民族记忆。日子本身并无新旧,每一个昨天都是旧的,每一个明天都是新的。但从除夕到初一,中间似乎有一道看得见的门槛,在零点骤响的爆竹声中,明显叫人感到天地开辟,此身已在新年。


唐代诗人高适的这首诗,写出了所有未归游子的心情。也许你并没有在旅馆,也尚未霜鬓,但在一年最后的夜晚,只要没有回家过年,谁不是逆旅之客,谁不会在这新旧交替之际,感到孤单而衰老?


省却相关客观信息的诗,往往更具普世价值,因不相关而更多地相关。“旅馆寒灯独不眠”,这个画面本身就很饱满,毋庸打听是哪家旅馆在什么地方,乃至连“高适”这个署名都可以抹去。画面上的情景,可以是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旅馆,任何一个游子。周秦汉唐宋元明清,上世纪本世纪,客栈驿馆宾馆酒店,各有各的画风,然而除夕夜躺在旅馆床上无法入眠,人的心情是差不多的。不管他是对着一盏寒灯,还是在某个酒店对着手机刷屏,总之都是在咀嚼着自己的乡愁。


“客心何事转凄然”,此乃诗人的自问。也许他长年在外,已经习惯了漂泊的生涯。但在除夕之夜,他怎么也睡不着,不由自主地感到凄凉。不妨自问,春节对我们意味着什么?从密密缠绕的日子的丛林,从连成一片的日子的荒漠,这个日子被单独举起,它使得别的日子都有了朝向,好像也都有了希望。而此时在外为客的人,因为迟到因为不在场,自然就会失落失望。


除夕是比圣诞更魔幻的不眠夜。尤其在古代,一家人寒灯围坐,以亲情的温暖抵御岁月的黑暗,以不眠对抗那叫做“年”的怪兽。再贫穷的人家,在守岁的灯下,也都是可爱而有福的。


“故乡今夜思千里”,一念所思,心已在故乡。也可以说,除夕之夜,没有人不在故乡,没有人是异乡人。所有人的心都在故乡,所有人都是一个人。


过了今夜,按传统的说法,每个人又添了一岁。所以这个时候,人总会想起自己的年龄,总会感觉忽然老去。


李士达(明)《岁朝村庆图》


02

寒灯独对,若高山流水


《除夜宿石头驿》


戴叔伦


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

愁颜与衰鬓,明日又逢春。

    

石头驿的除夜更遥远,也更荒寒。


一个人投宿于此,大概如同被全世界抛弃。没有谁认识你,没有人陪伴你,所有别人此时都在自己的家里。


只有这盏寒灯,若高山流水,默默地温暖你,给你抚慰。如若灯也熄灭,诗人将沉埋于怎样的暗夜……


在不知是哪里的这里,深夜的灯就是唯一的亲人,唯一的知己,若高山流水,与你莫逆相认。寒灯,更与天涯游子惺惺相惜。正如诗人,在这无边的夜里,寒灯也是一个在风中颤抖着,随时可能熄灭的人。


寒灯映照出诗人的样子:“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为什么除夕之前赶回家那么重要?原因就在除夕本身。过了这一夜,时间变了,世界已翻过一页,来到一个新的地方。没有及时赶回去,就是隔年之人,那些飘荡的荒凉的日子,也很难再获得慰藉和意义。


“寥落悲前世,支离笑此身”,灯,让人想起过去,看见身外之海,悲前世寥落,笑此身支离。诗人仿佛流落在荒芜的孤岛,远离家人,也远离了那个熟悉的“我”,对着寒灯,重新发现并抹去自己。


这盏灯是知己,是亲人,也是一面镜子。诗人从中照见自己的“愁颜与衰鬓”,而明日又逢春,在又一个春天,他不再是去年那个人了。春天每年回来都很新鲜,这具人身却在衰败中一去不返。


以上两首除夜诗,实则是对“除夜思家”同一主题的变奏。此类诗还有很多,写的都是类似处境类似心情,均可视为同构之作。


偶尔也有不一样的声音,比如下面这首冒着烟火气的诗。


姚文瀚(清)《岁朝欢庆图》


03

除夕吃烧芋头的苏轼


《除夕,访子野食烧芋,戏作》


苏轼


松风溜溜作春寒,伴我饥肠响夜阑。

牛粪火中烧芋子,山人更吃懒残残。


子野,就是写出“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北宋大诗人张先,比苏轼大四十多岁,二人是一见如故的忘年交。


诗题中说明是“戏作”,即此诗带有戏谑、打趣的意味。我们不妨先姑妄听之。


这个除夕夜,苏轼去拜访子野,他们的年夜饭吃的是什么呢?


苏轼在子野家中守夜,守到夜阑,又冷又饿。“松风溜溜作春寒”,夜风的寒冷被写得很有体感。溜溜,风像水一样,冰凉地流过松树。松风溜溜伴着饥肠辘辘,苏轼问,有没有什么好吃的?


“牛粪火中烧芋子”,即用牛粪煨火烘烤芋头。作为读者的我们,应该也感觉到火的温热,闻到烧芋头的香气了吧。可别忘了,张先与苏轼两位大诗人,当时都是地方官员,年夜饭吃得这么接地气,实在更有野趣。


当然,烧芋头可能不是全部的年夜饭,苏轼单独为此作诗,因为这样的野趣使他喜欢。作为美食家的诗人苏轼,他的诗经常能让人尝到各种食物的香味。此句中“牛粪”、“芋子”这些字眼,都是调侃子野的意思:大过年的,就拿这个招待我?


但是请看苏轼吃了多少,“山人更吃懒残残”,吃得慵懒发困都不想动了!可见二人性情率真,不拘小节,牛粪火烧芋头,简直浪漫又美味啊。


其实还不止这些,这几句很俗语的诗背后,更藏着他们二人心领神会的典故。“懒残”不仅用来形容慵懒之态,还是一位禅师的法号。典出唐传奇小说《甘泽谣》,天宝年间衡岳寺有一位执役僧,为人懒散喜吃剩饭,因此法号“懒残”。唐中期宰相李泌曾在寺院里读书,他看出懒残非等闲之辈,一天夜里便前去拜谒,懒残正在用牛粪烤芋头,便将吃剩的半块给了他。李泌吃完后道谢,懒残送给他一句话:“慎勿多言,领取十年宰相”。后来李泌果然当了十年宰相,并被封为邺侯。


苏轼将此典故信手拈来,化入诗中,既有对子野的打趣,又暗示了对子野的赞赏和感谢。这就是大文豪的聚会,一切皆可入诗,事事皆有学问。吃烧芋头很接地气,但也可以超出地气,也可以是很文雅的事。


徐扬(清)《万事如意立轴》


04

总把新桃换旧符


《元日》


王安石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爆竹声中一岁除。


大年初一,万象皆新。新门神,新对联,新衣裳,新窗花,似乎连照耀人间的太阳,似乎连这人间,也都是新的了。


回忆里的过年,总是四处腾起爆竹的繁响,空气中弥漫着火药香。过去因为贫穷,过年尤为神圣。扫灰,祭灶,请门神,贴春联,守岁,穿新衣,拜年……样样郑重其事,不知什么叫仪式感地很有仪式感。


古时候,每到除夕,家家还用屠苏草泡酒,吊在水井里。正月初一,将酒取出,全家老少面向东方喝屠苏酒。春自东来,是迎春敬春的意思。春已心领,已悄悄随风潜入酒中。


那时的门神也质朴。用两块桃木板子做成桃符,符上画两个神像,挂在门上,驱邪避凶。即使穷人家的白门,贴上新门神,也熠熠发光,日子也有了新气象。


过去的农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这一天才得片刻清闲。男女老少,仿佛从劳役中被暂时豁免,孩子玩耍而不担心被责骂,大人们也个个游逛,打牌下棋荡秋千跳大绳,也像重新做回了孩子。


大年初一,穿着新衣裳,口袋里装满瓜子花生和糖,在街上恣意玩耍,小时候觉得那就是天堂。接着每天降一点,等过完年,一切又降回人间。但是不怕,春天已经来了啊,杨柳又要绿了,燕子又要到处飞了,接着又要到夏天,麦地金黄,葡萄吐着芬芳……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三书;编辑:张进;校对:陈荻雁。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