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30日,湖南省岳阳县鹿角码头,渔民张向龙家狭小的客厅里弥漫着烟味,4个人在打牌,另几人围坐着。院坝边遗留的船锚和渔网提示着主人曾经的身份。

洞庭湖就在小屋西面几十米远,湖面雾气重重,十几艘采砂船、运砂船停靠着,看不到一艘渔船,湿冷的空气里闻不到一丝鱼腥气。沿路不少鱼馆、渔具店大门紧闭,招牌脱落。

这里曾是东洞庭湖渔业最集中的一片水域,尽管距离县城十几公里,渔业却带动邻近农村、工厂、商铺形成集镇,常年鱼市熙熙攘攘,被渔民戏称“小香港”。

随着“长江十年禁渔计划”正式实行,打鱼在鹿角码头已成历史。2019年12月20日,中国第二大淡水湖——洞庭湖水域全面禁止天然渔业资源生产性捕捞。从2021年1月1日起,整个长江重点水域十年全面禁捕正式开启。靠长江捕鱼为生的近30万渔民洗脚上岸,谋求生计。

资料显示,岳阳县有退捕渔民684户2441人,50岁至60岁的渔民占比达60%左右。渔民年龄大、文化程度低、劳动技能单一,转产就业面临不少困难。

岳阳县东洞庭湖水域禁捕退捕办公室副主任何辉介绍,禁渔以来,岳阳县已支持89名退捕渔民成功转行水产养殖,75名退捕渔民实现就业,22名退捕渔民加入远洋捕捞队,51名退捕渔民走上护渔员公益性岗位,鼓励千余名退捕渔民外出务工。

何辉称,接下来将为40-50岁的渔民提供护渔员等更多公益性岗位,50-60岁的特困渔民纳入低保,做好养老。

45岁的张向龙当了半年的空调安装工,他慢慢适应了岸上的生活,“长江禁渔我们也理解,上岸后的生活要搞好,努力挣钱,等再开湖,湖里生态好了,鱼的种类和数量又多了,我再回来打鱼。”

从渔民到空调工

禁渔后,张向龙时不时去湖边走一圈。

禁渔后,张向龙时不时去湖边走一圈。新京报记者 肖薇薇 摄

“今年洞庭湖水情好,按理说鱼能大丰收。”说起打鱼,这个留着平头、脸色黝黑的渔民滔滔不绝。

张向龙翻开手机里此前打鱼时的视频,视频里他在船头,将渔网一张张拉上船,再抛下地笼。妻子在船尾分拣渔网上的鱼,鱼鳞在阳光下闪着波光,“有时一天得放四五次网,最好的时候一天能打上千斤”。

张向龙翻开手机里此前打鱼时的视频,视频里妻子在船尾分拣渔网上的鱼,鱼鳞在阳光下闪着波光。新京报记者 肖薇薇 摄

张向龙妻子端上一个电煮锅和一盘青菜,锅里咕嘟咕嘟炖着鱼。禁渔前,张向龙家每年要腌制几百斤鱼,现在冰柜里只剩了几条,“以后就要买鱼吃了。”

张向龙从桌角拎起一瓶白酒,夹一口鱼,抿一口。这是他打鱼二十多年养成的习惯,打鱼时“一身湿透”,喝几口酒暖身子,也能提神,10块钱一斤的白酒,他一天喝半斤,现在一斤要喝上四五天。

门被推开,几个小脑袋露出,喊着,“去玩吗?”张向龙一双儿女端起碗,几口吃完,说句,“爸妈,我们去玩一会儿。”一溜烟便跑出了门。

儿女似乎更喜欢岸上的生活。在船上时,他们大多待在船舱里看电视,出舱找小伙伴玩得父母陪同,现在满村都飘荡着他们的嬉笑声。

张向龙在船上生、船上长,上世纪七十年代他跟着父母从湖北老家漂到洞庭湖,定居在此。父亲成了洞庭湖第一批持证专业渔民,靠打鱼养活五个孩子。他是家里的老大,16岁当了渔民。

结婚后他买了自己的船,和妻子搭档捕鱼。他原本想着,还要在湖上打几十年鱼,“供女儿和儿子读书,让他们走出渔村。”

禁渔打破了他的规划。

去年7月,在朋友推荐下,他去县城一家空调店做安装工。每个月上28天班,月工资3000元。

每天八点上班,张向龙七点半到工地。刚上班时,他给两位安装师傅打下手,递零件、搬运机器,师傅边安装边教他。学了一个多月,师傅忙不过来时,他有了机会上手安装。踩在人形塔梯上,他的头挨着天花板的横梁,左手费力举起风管,右手扭转管道,再固定住。

张向龙有一双典型的渔民的手,双手粗粝。他的手指关节粗大,“固定管道时,有时用力过猛,一截风管被压瘪报废了,手上会被割出一道口子。”

张向龙的妻子在他干活的小区找到一份保洁的活,七点半上班,月薪1700元。早上六点过,他将儿女送去学校,再和妻子赶去县城。

上岸

长江禁渔的风声早已传了多年。

2013年,51岁的渔民李司兵(化名)曾尝试上岸。“身体吃不消。”李司兵想起年轻时,八九月份,捕鱼时能连着两三天不睡觉,累了往船上一躺,眯一会儿,前年去体检时,他确诊了肝硬化,常年吃着药,“受血吸虫病影响,加上吃饭有一餐没一餐,体检都一堆问题。”

“鱼越捕越少,好几种鱼好多年没看到过了,常见的鲤鱼、鲢鱼还是有。” 李司兵夏季捕虾,冬季捕鱼,眼见着鱼价年年在上涨,一斤从几毛钱涨到十几块,小龙虾也涨到二十几块一斤。

他记得,当时岳阳县严查电捕鱼、毒鱼、炸鱼等非法捕捞行为后,岸边挂上标语,鼓励渔民上岸转产转业。

2019年初,禁渔的消息得到证实。1月,农业农村部等三部委联合印发《长江流域重点水域禁捕和建立补偿制度实施方案》,明确2019年底前,长江水生生物保护区要完成全面禁捕,停止所有生产性捕捞;2020年底以前,长江干流和重要支流除保护区以外水域要实现全面禁捕。

鹿角居委会副书记刘得文介绍,县里渔政局挨家挨户宣讲政策,动员渔民交船上岸。评估公司量船后给出了赔偿价格,“这一块儿渔民都还是没有意见的”。2019年12月20日,洞庭湖水域开始全面禁渔,比国家提出的时间点提前了11天。

在岸上有房子的渔民率先在交船协议上签了字。

渔民们此前为了增收,投入也多。他们像积攒“家业”一样购置渔船、渔具。一户渔民至少有3艘渔船,分别用来居住和打鱼。

张向龙有一艘35米长的水泥住家船,花了六万块钱,船舱区两层有四十余平米大,他找工人安装了风力发电机和太阳能电池板,隔开客厅、厨房与卧室,做了吊顶,配了电视、冰箱和各种家电,“和房子是一样的。”

他还有6艘小船,分铁船和木船,不同大小能适应不同水位的捕鱼作业和运输,是湖上的“车子”。船上堆满了渔具,光是虾笼与丝网有三千条。

十几年前,张向龙在鹿角码头附近买了一栋二层楼房,一二楼各有两间房。他们常年住在船上,房子空置了快十年,墙壁变得灰黑,墙角挂满蜘蛛网。

他请工人粉刷了墙面,和妻子把“家”一点点从渔船上搬进岸上的房子。

鹿角居委会副书记刘得文介绍,在岸上没有房子的渔民有30余户,他们大多来自江苏、安徽等地,一部分打算回老家,另一部分渔民领到过渡期一年1000元的租房补贴。

1月30日,刘得其在巡湖执勤。两年前他成为鹿角渔政站的一名巡湖员。新京报记者 肖薇薇 摄

52岁的渔民刘得其在岸上没有自己的房子,两年前他成为鹿角渔政站的一名巡湖员,上岸后先暂时借住在鹿角渔政站的值班宿舍,等三艘船4万余元的赔偿款下来,他想在附近买个小房子。

2020年春天,最后一批渔船收割当日,鹿角码头经历了最后的喧嚣。

张向龙最后一次驾船在湖上跑了一遭,湖面起了雾。这是一段他再熟悉不过的路,他常走这条路捕鱼卖鱼,雾天行船,往前看不清,他往后看,船后激起一条水波,方向、位置便能辨认得一清二楚。

安置

岳阳县东洞庭湖水域禁捕退捕办公室副主任何辉介绍,禁渔以来,岳阳县完成了渔民身份识别、船网的回收和拆解工作,为渔民购买了社保,进行安置,并为渔民做了1次政策宣讲、1次就业指导和3次职业介绍。

何辉介绍,在渔民捕捞证回收及船网回收拆解补偿之外,岳阳县对专业渔民和兼业渔民进行了精确识别、公示后,一户渔民按两个成年劳动力计算,每个人分别给予5.1万和3.6万的社保补贴,用以购买养老保险,提供两年过渡生活补助为每人每月200元。同时,将112名困难渔民全部纳入城乡低保救助范围,为72户无房户退捕渔民发放了1000元至1400元的住房租赁补贴。另外,及时退捕还有1500元退捕奖励。

张向龙的7艘船换来11万多元的赔偿款,近三千条虾笼、渔网补了2万多元,渔民证换来3000元,以及两年4800元的生活过渡费。

禁渔以来,针对渔民的禁捕补偿,目前岳阳县已支出渔民捕捞证回收及船网回收拆解补偿资金6506万元;社保资金6499万元;执法能力建设及工作经费1370万元;“三无”船舶处置经费749万元;2020年、2021年过渡期生活补助634万元;退捕渔民转产就业和生活保障专项资金514万元。

有渔民一开始对补贴政策不太理解。“交船前以为这笔补贴可以直接发给我们。我们有的打算拿钱做点什么小生意,也有人想凑点钱买个房子。”

鹿角码头上张贴的标语。新京报记者 肖薇薇 摄

“渔民意见大的原因是认为购买养老保险这个政策,对他们不优惠,满60岁以后补贴的标准比较低,有些渔民他不愿意买。” 刘得文说,但渔民现在慢慢理解了这一政策。“补贴发到手里,很多渔民一两年就开支了,那接下来怎么办,买了社保,至少未来养老有个保障。”

禁渔以来,岳阳县政府和荣家湾镇政府组织了多次免费的职业培训,培训家政、电焊工、水手等技能,也有养殖等创业培训,申请创业贷款的流程。刘得文记得,鹿角参与培训的渔民有三百多人。

刘得文粗略统计过,禁渔以来,270户持证渔民里,完成就业的渔民家庭有二三十户,几户高龄渔民家庭,渔民自身七八十岁,生活不能自理,孩子也五六十岁了,无法外出就业,“真的是非常困难,我们也在向民政部门申请补助。”

为此,鹿角居委会和所属的荣家湾镇政府的干部们成立了对口帮扶小组,每人负责帮扶几户渔民,特别是提供就业方面的指导,刘得文负责了10户渔民。

“这个月打电话问,有的说在浙江的工地,有的说在其他地方找活。”刘得文说, “大家都在努力适应。”

何辉介绍,2021年1月16日,岳阳县印发了《岳阳县退补渔民转产就业和生活保障工作实施方案》,在为渔民提供就业服务和开展职业培训基础上,以向企业提供岗位津贴的方式吸引企业聘用渔民,开发护渔员等公益性岗位,对就业困难的退补渔民进行兜底安置。

此外,参照边缘贫困户医保缴费补助政策,对退捕渔民参与城乡居民医保缴费给予两年的补助;对退捕渔民子女提供就学生活补助;对于无生活来源、无劳动能力、因病因灾致贫等特殊困难的退补渔民,除享受民政部门困难补助外,另按500元至3000元给予补助。

2月2日,刘得文统计鹿角居委会存在特殊困难的渔民,目前确认了10户,“年纪七八十岁了,有的瘫痪在床,生活确实特别困难,这些渔民我们都要时不时去看看。”

“只要渔民肯干,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

49岁的渔民魏传峰(化名)和几户渔民参加了几次职业培训,商量合作搞个养殖场,“养鸡鸭鱼,这些从小还是见到过”。

魏传峰回老家村里打听承包土地的事情,“现在整个洞庭湖周边都重视生态环境,养殖场都搬去了更远的农村。”

有渔民还是退缩了,“没有养殖经验,怕养不好亏本,大家手里现在的钱都是有数的,用一点少一点。”

养殖搞不成,魏传峰说,他们还是希望干“老本行”。一些三十多岁的渔民上了货运船当水手,也有渔民去了其他地方买船打鱼。

2020年7月,魏传峰跟着俩老乡合作买了船。一人投资7万元,去了珠海捕捞海鲜。新的渔船形状与此前的不同,漂在海上时,“心情很激动”。

网撒下去,等待的时间里,他们心里都没底,不像在洞庭湖时,哪片水域出什么鱼,他一清二楚。

在珠海打鱼半年,他慢慢熟悉了那片海域。妻子带着9岁的小儿子在鹿角,视频时鼓励他,“这才第一年去,成本收不收得回来不要紧,第二年上船会好得多。”

临近春节,刘得文接到一些渔民电话,有几户渔民去岳阳周边农村合作搞了水产养殖场,也有年轻的渔民去了浙江、广东、上海这些更远的地方。“他们打电话来问返乡政策,有的不回家过年了。”

进入花甲之年的渔民龙新国和老伴在家照看读书的孙子,让外出务工的儿子无后顾之忧。屋门口的一小块菜地,稀稀落落地长着白菜和蒜苗,路旁树桩的泥土缝隙里,他也种了一圈白菜,“以前地常年荒着,我们哪里会种菜,现在都在学”。

渔民龙新国和老伴在屋门口种了一小块菜地,稀稀落落地长着白菜和蒜苗。新京报记者 肖薇薇 摄

张向龙说,他打算过了年也出去试试,“听说招工多,两三百一天,苦点累点,养个家没问题。”

找到出路的渔民大多是早有准备上岸的人。

几年前,李司兵曾在亲戚的介绍下进了株洲的工厂,按时计酬。

此后每年的休渔期,他便去广东和湖南的几个城市打一两个月零工,顺便找寻创业的机会。2016年,他带着儿女在株洲开了家服装店。开湖后,儿女守店,他一个人回来捕鱼。

“到我们的儿女这一辈,很少再有人做专业渔民,有的连船都不会开了,打鱼还是好辛苦,风吹日晒,有一天没一天的,有条件的都走出去了。”李司兵说,“这次禁渔给渔民的各种政策还是很好,给了我们很多帮助。只要渔民肯干,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

魏传峰回家过了春节,打算开春就回珠海捕鱼,希望今年的收入会更好。

2月2日,鹿角居委会发布通知,鹿角渔政站将招收六个洞庭湖护渔员。几天时间,刘得文的电话响个不停,有报名意向的渔民超过了200户。

几年前,湖上的老邻居刘得其刚做洞庭湖护渔员时,张向龙不是很理解。刘得其那时还不到五十岁,做护渔员每个月三千块钱,连捕鱼几天的收入都比不上,还要每三天轮一班,24小时执勤。

近年来,以湖为生的渔民最直观感受到洞庭湖的改变,屡禁不止的非法捕捞、湖区私人采砂破坏了湖区生态环境。“鱼少了,水变得没那么清澈,采砂船附近湖面变深,我们有时都摸不准深浅,生活垃圾也都往湖里倒。”刘得其说,“现在,他们都知道禁渔是为了洞庭湖的生态环境,也愿意加入进来。”

这次,张向龙也报了名,“不能打鱼了,能去湖上工作也是好的。” 天空飘起了细雨,湖面蒙蒙雾气里,船只若隐若现。张向龙说,“等再开湖,湖里生态好了,鱼的种类和数量又多了,我再回来打鱼。”



新京报记者 肖薇薇  编辑 胡杰 校对  张彦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