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黄梵(诗人、小说家)


五十一年前的今天,4月20日,这个被德语诗人保罗·策兰自杀撕开的日子,仿佛是一个永远的提醒:现代文明,是一种多么奇怪的文明,里面包含了太多让人,尤其敏感诗人,无法承受的悖论。因为意识到策兰生命的结束,也预示着新的挑战开始,为了继续挖掘他深藏和带走的秘密,汉语出版界已赶在今年祭日前,出版了数种有益的汉译选本,我手头就有黄灿然译的雅众版《死亡赋格:保罗·策兰诗精选》,王家新译的纯粹版《灰烬的光辉:保罗·策兰诗选》。历史上有众多的诗人之死,但策兰之死的意义,大为不同,他的死已关乎构建现代文明的基石,即美的技术主义,究竟意味着什么?美是否真的可以超越伦理?

 

保罗·策兰(Paul Celan 1920-1970),二战以来影响最大的德语诗人;1952年,其成名作《死亡赋格》震撼德国;1960年获德国最高文学奖——毕希纳奖。其作品备受海德格尔、伽达默尔、阿多诺、哈贝马斯等著名哲学家和思想家推崇。著有《罂粟与记忆罂粟与记忆》《语言栅栏》《无人的玫瑰》《棉线太阳》等多部诗集。


犹太身份与母语的悖论体验


德语诗人策兰的故事,起初并没有超出普通犹太人命运的范畴,他们的存在感体现在恪守的文化中,并不像中国人有国家可以忠诚,哪里是他们可以信赖的故乡,始终是困扰他们的问题。比如,策兰的故乡泽诺维茨,就经历了隶属奥斯曼帝国、罗马尼亚、苏联、德国等的数度易主,每一次的变更都意味着犹太区要经受新的冲击,毕竟后来的新主并无奥斯曼帝国的气度,可以开明宽容地对待犹太文化。犹太城数度易主的惨痛,我们可以从另一位犹太作家巴别尔的小说,如《泅渡兹勃鲁契河》中,窥见一斑。策兰故事真正的不寻常,我认为,起于从小母亲坚持帮他维护的“母语”:标准德语。这是他一生最擅长的语言,令他思维的语言,从小就与犹太的文化、语言、方言有所隔膜,这种犹太身份与母语的悖论体验,随着他日后踏上诗坛愈发明显。他曾在《旅伴》中这样写母亲:


这个词受你母亲的监护。

你母亲监护的词共用你的铺位,一块又一块石头。

你母亲监护的词俯身拾起光的碎屑。


——黄灿然译


诗中母亲的形象更像严厉的教师和父亲。这里有一个他少年时的隐情:他当时受到两种文化和语言的争夺,一方是母亲的德语和德国文化,另一方是父亲的希伯来语和犹太教,他十三岁时,内心的天平倾向了母亲一方,他不再对希伯来语用功。这意味他的犹太特性必须接受德语的乔装打扮,也意味父亲要通过母亲才能对他说话。这可以解释,为何一方面父亲被他后来的诗歌“遗忘”了,他鲜有涉及父亲的诗作,另一方面他又认为,“在犹太人的家庭里,卡夫卡那种怨天尤人的《致父亲的信》,必须反复书写”(费尔斯坦纳《保罗·策兰传》,李尼译),此外读者还能在他沉迷谈论母亲的诗作中,寻到父亲的蛛丝马迹。比如黄灿然认为,《一切都不同于你想象的》的中心人物,是曼德尔施塔姆和母亲,“他也把它拿去,你再次拥有/那属于你的,那曾是他的,//磨坊”(黄灿然译)。我大胆猜测,父亲已与曼德尔施塔姆合二为一,成为他失而复得的犹太精神靠山。


这种起于少年而贯穿一生的困扰,还可见于《从黑暗到黑暗》:“……那是渡轮吗?在过海时醒来?/会是谁的光在我脚跟照耀/迎接一个摆渡人出现?”黄灿然认为,“摆渡人”这个隐喻,可以视为策兰把自己作为犹太人的他者身份,运送到当代德语领域里。黄还提到斯坦纳的论断:策兰自己的全部诗歌都是被译“入”德语的。我想说,这样的“译入”已发生在策兰早年,那时他已经需要让他的犹太生活,进入他思维用的德语。

 

《死亡赋格:保罗·策兰诗精选》,[德]保罗·策兰著,黄灿然译,雅众文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1月。


他母亲一直严防死堵犹太方言进入他的标准德语,这番努力造成的终生困扰,对用普通话思维的部分中国南方人并不陌生。普通话令他们“忘掉”了故乡的诸多事物,当他们竭力用普通话打捞“失踪”的一切,他们同样面临黄灿然说的“沉默屏障”。只不过,他们是要把经历的个人生活,从普通话的沉默中运出,让它翻越“沉默屏障”,开口说话。策兰早年就经历了这一切,只是成年后的惨痛生活需要他从沉默中运出的,是与大屠杀有关的一切,这任务不止艰巨,精神上也格外熬人。


《保罗·策兰传》,[美]约翰·费尔斯坦纳著,李尼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7月。


揭示现代性的悖论


当然,事情远不止这么简单。诗人竭力运出难以言传的苦难时,他高人一筹的技艺,甚至“言不及义”,往往会被人误解。单单就说汉语界吧,叠加在《死亡赋格》上的误解,至今没有消散。这首1947年发表,渐渐轰动和震撼起来的成名作,其实也是他后期诗作的源头,两者形式迥异,艺术思想却一脉相承。哪怕策兰后来甚至拒绝公开朗诵它,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把它与策兰的后期诗作,比如《密接和应》等割裂看待,甚至用后期诗作的成就,“蔑视”《死亡赋格》的成就和思想源头。


我认为,黄灿然对《死亡赋格》的注释中有一段诠释策兰的话,可谓一语中的:“策兰坚持认为《死亡赋格》并不是一套生动的意象、巧妙的形式设计或富有创造性的文字游戏,不能以‘为艺术而艺术’的方式来读,因为它与现实是不可分割的。它是要被感受的,而不是要被赞叹的。”是啊,《死亡赋格》中描绘的数段音乐意象,不只是集中营的现实之一,也含着对纳粹把音乐之美技术化的控诉:


他大喊挖深些你们这伙你们其他的唱歌演奏

他抓起皮带上的手枪挥舞着他眼睛是蓝的

铲深些你们这伙你们其他的继续演奏舞曲

……

他大喊把死亡演奏得甜蜜些死亡是一个来自德国的大师

他大喊把提琴拉得黑暗些你们就可以化作轻烟飘入空中

你们就会有一个云中坟墓那里躺着不拥挤


——黄灿然译


诗歌涉及了纳粹美学的实质,纳粹试图把美像科学那样中性化,剥离美中富含的人性和伦理,像应用毒气等杀人技术那样,把美应用到杀人场景。我认为策兰是用音乐意象,测度了纳粹的超然美学,这样的美学竭力追求整齐干净。一旦把整齐干净用于血统,犹太人就成了纳粹眼中的杂质,非整齐的异类,用于书籍,纳粹就会焚书……如此超然的美学从何而来?实际上,很多人的思考到此就会停下,这是割裂策兰前期和后期诗歌的症结所在。只要回到启蒙运动的理性至上,就能发现这种美学的源头。


按照理性主义的设计,人类会有完美的未来。一旦用理性去设计未来,无数人对未来设想的差异,就会消失。理性的本性是趋同,就是被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夸为文明法宝的共识。共识的审美本性就是消除差异,获得整齐干净之美。这就是现代文明隐藏的理性之病,文明得于理性也病于理性。策兰以自己的苦难经历,和使用标准德语的艰难写作,早已窥见了现代性的悖论。这样就可以理解,他为何不满足阿多诺的说法:“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


阿多诺意识到奥斯维辛是一个标志,标志着现代理性已把美彻底技术化,美已可以杀人。当一些中国诗人竭力与“诗言志”的传统脱开干系,他们不知不觉,就进入了阿多诺说的野蛮之境。策兰可以说,是用《死亡赋格》来回应阿多诺,诗展示了屠杀之地,异常理性的党卫军,如何让音乐之美与人性、伦理脱钩。单世联的文章提到法国人范妮娅的回忆,证实了这样的脱钩遍布集中营。范妮娅曾担任集中营女子乐队的指挥,一天为党卫军举办露天音乐会,其间有一个妇女冲向电网自杀,她的朋友冲过去想救她,结果两人一起挂在电网上抽搐。党卫军则超然度外,“相互拍着背,笑着”听音乐,演奏结束,“党卫军笑着,站起身,高兴地评论着”音乐,对电网上的惨剧熟视无睹。很多人没有看出《死亡赋格》,正是对这种脱钩的讽喻,控诉。甚至有人还抱怨,诗中的音乐等意象,美化了大屠杀。


策兰用诗写道:“他黄昏时写信回德国你的金发玛格丽特/你的灰发书拉密”“死亡是一个来自德国的大师他眼睛是蓝的”(黄灿然译),玛格丽特是歌德《浮士德》中被抛弃的女子,代表基督教,书拉密是《圣经·雅歌》中的犹太女子,代表犹太教,“多愁善感”的党卫军给她们写信,他眼里有冷酷到可以杀人的蓝色,代表理性,谁都能感到他们之间的悖论、嫌隙和不协调。诗中党卫军用理性安排的美,杀人时的音乐之美,写信给玛格丽特和书拉密的多愁善感之美,两者在党卫军身上合二为一,正揭示了现代性的悖论。

 

保罗·策兰在巴黎的公寓中,1958年。


清洗“污迹斑斑”的德语


策兰已经意识到,从中世纪宗教解放出来的理性至上,同样暗藏着野蛮之力,《死亡赋格》对这种理性的讽喻,显而易见,可以说,与阿多诺的洞见是一致的,只是表述不同,策兰的隐语是,可以被书写的诗,再也不能清除伦理。只有靠着伦理的点拨,我们才容易看清策兰后期诗歌的壮举。正是觉察到了理性在标准德语中的妄自尊大,甚至掩饰杀戮的虚伪,策兰才会怀疑标准德语的正常之美,不再满足像《死亡赋格》那样,用德语的正常之美进行讽喻,他要直接摆脱标准德语的标准,通过创造新的语境甚至语法,来清洗“污迹斑斑”的德语,用他渴望获得的纯净语言,传递他身上的犹太特性。比如,按照黄灿然的注释,《密接和应》中草的意象,是提示与犹太人有关的旧约,《法兰克福,九月》中的“‘最后一/次心理/学。’//伪/寒鸦/吃早餐//喉塞音/歌唱”(黄灿然译),会让人想到卡夫卡,“最后一次心理学”是卡夫卡用过的句子,“寒鸦”的捷克发音是“卡夫卡”,他用“伪寒鸦”自诩伪卡夫卡。他后期诗中更大的力量,是渴望用自己创造的纯净语言,对文明灾难全神贯注。比如,他用《一片叶子》反驳布莱希特的《致后代》。布莱希特用诗说:“当/一次关于树的谈话也几乎是一种犯罪/因为它暗示对许多恐怖保持沉默?”(黄灿然译),策兰用诗回应道:“当一次谈话/几乎就是犯罪/因为它包含/如此多说过的?”(黄灿然译)。

 

保罗·策兰和妻子吉赛尔·策兰-莱特朗奇。


德国人通常给中国人留下反省历史的良好印象,策兰后期诗歌要面对的伦理困扰,正好可以让我们感受到当时不少德国人,在遗忘和反省之间的犹疑不定。所以,策兰想摆脱德语,又不得不依赖母亲给他定制的这一母语,是他后期写作的悖论之旅,艰难和难以完美,可想而知。单从雅众版《死亡赋格:保罗·策兰诗精选》就可看出,试图忘掉语言标准的诗作,就占了诗选的大半。就算黄灿然根据汉语需要,做了容易让读者理解的翻译“补救”,策兰的后期诗作仍受到“难懂”的困扰,《密接和应》首当其冲,可谓难懂之首。我对比过黄灿然、王家新、孟明的译作,真是各有千秋。黄灿然着眼读者能明白甚至追上策兰的思路,竭力化开语言的结节,王家新着眼诗意的创造,会保留语言的结节……黄灿然作为诗人,一向不蔑视生活,他的译作也追随了这样的诗学,赋予了这本策兰诗选,难懂之中的“可读性”。


草,被拆散来写。石头,白,

带着草叶阴影:

别再读了——看!

别再看了——走!

……

没有看,没有,

谈论

词语。没有一个

醒着,

睡眠

已经来笼罩他们。


——《密接和应》黄灿然译


策兰想穿越德语的标准之墙,就是为了求得美与伦理结合的正道,他一人独行,远离一切标准时,译者利用翻译理解的时机,竭力让读者也追随他的理解,这样产生的可读性,于策兰的诗作同样是贡献。唤来不同的理解,本就是经典的意义所在,就像莎士比亚一旦置身德语,就会高于德语中的但丁。


策兰进入汉语,起于王家新和芮虎的译介,接着北岛、黄灿然、孟明陆续投身其中,黄灿然以中国人容易接受的清晰汉语,同样让我们感受到了策兰前后期诗歌的悖论之美。这美的镇定和端庄背后,是笼罩在策兰身上的神秘困境,本质上也是现代性的困境,如他在《黑》中所写:“命名总有结束的时候,/我把命运投到你身上。”(黄灿然译),“你”指的是“黑”。真是一语成谶啊!他徘徊在代表西方文明的塞纳河边,始终没有找到解决之道,他以纵身一跃的诗人之死,把自己的命运投到了塞纳河的黑暗中,正如他在《当白色袭击我们》(黄灿然译)所说:


当皮开肉绽的膝盖

向那奉献仪式的钟声做出这个暗示:

飞呀!——


作者 | 黄梵

编辑 | 青青子 罗东

校对 | 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