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丨何安安

 

为什么要阅读经典?为什么说“一本书讨论另一本书,所说的永远比不上被讨论的书”?传说不和女神专在会饮的高潮时分不请自来。在我们的时代,她会抛出哪颗人人渴望拥有的金苹果,又挑起哪种写入未来史诗的争战?柏拉图把诗人们赶出城邦,但柏拉图爱荷马,也爱阿里斯托芬。从雅典时期流传的古诗人传说,到路易十四时代的古今之争,从荷马到拉辛,不同城邦中四面楚歌的诗人们都发生过哪些纷争?

 

4月17日,围绕《偏移:从荷马到拉辛》的新书对谈在单向空间(大悦城店)举行。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教授张辉与《偏移:从荷马到拉辛》一书的作者、上海社会科学院教授吴雅凌共同围绕对谈的主题“诗与哲学之间”展开了探讨。

 

4月17日,吴雅凌(左)与张辉在活动现场。

 

古与今的张力如何落实到诗与哲学之间

 

谈到古今之争,古与今的张力问题如何体现出来?又如何落实到诗与哲学之间的关系上?在张辉看来,这让他联想到在梵蒂冈看到的圣母像,早期的圣母像非常圣洁,但越往后出现的圣母像,越带有世俗化的审美倾向,有些甚至有点像邻家妇女。张辉认为,《偏移:从荷马到拉辛》一书选择了很多有意思的人物形象,比如安德洛玛克(Andromache)、不和神等,在这些形象之间,有内在的连贯性。

 

安德洛玛克这个人名的词源里含有“战斗”的意思,而在吴雅凌看来,自己从天性上畏惧纷争,畏惧不和神,也畏惧由此引发的战争、战斗、纷争、各种意见的分歧,但我们生活的世界不可避开这些东西,甚至很有可能,这些不和、纷争还会给我们带来力量。在《偏移:从荷马到拉辛》一书中,吴雅凌试图通过诗人们的纷争来讨论不和神。

 

荷马的《荷马史诗》从战争说起,而赫西俄德的《工作与时日》却讲劳作和历法。在吴雅凌看来,这两位诗人对世界的认知表述有很不一样的进入方式,但他们都免不了谈起纷争和不和。二人赛诗,在场人都爱荷马,但传说中,诗人的桂冠却最后判给了赫西俄德,这是古诗人的纷争。

 

拉辛是17世纪法国路易十四年代的诗人,他从小修习希腊文,从少年时就读了大量的古希腊作品。吴雅凌说,拉辛天生爱荷马,爱索福克勒斯,这使他在那个年代显得不一样,特别是在那个发生了重要的古今之争的年代。因此,吴雅凌觉得,把近代的诗人拉辛拉进古代诗人的纷争和对话里,可能是不错的想法。

 

在阅读《偏移:从荷马到拉辛》时,张辉看的第一篇就是《不和之歌》。这篇文章位于这本书的中间,但在张辉看来,不和可能是这本书的关键话题。在尼采所著的《荷马的竞赛》文稿中,尼采颠倒了两位不和神的排序。张辉认为,对于尼采来说,希腊精神的最核心的东西就是不和,这既是竞赛意义上的,也是战争意义上的,如何处理两种不和的内在矛盾,这是尼采特别狡猾的地方,也是我们阅读的时候特别需要注意到的。

 

《偏移:从荷马到拉辛》的外文副标题,写的是“关于真实的不同叙事”。吴雅凌做过很多不同类型的翻译,在她看来,诗是很难译的,或者说不可译,诗被唱说,有音乐性、音韵问题,换一种语言就很难传达,特别是那些质感迥异的语言之间。这类翻译有的时候需要重新创作,必要的时候甚至要放弃一些东西,添补一些东西。张辉觉得这个标题很有意思,复数的形态意味着很多故事,意味着关于这个世界真相的不同侧面的说法。

 

《偏移:从荷马到拉辛》,吴雅凌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12月版。

 

诗人们没讲出的另外一半故事,甚至比讲出的一半还多

 

张辉很认同书中《故事的另一半》所表达的观点,“半个故事就够了,半个故事比整全的故事更耐人寻味。诗人们没讲出的另外一半故事,甚至比讲出的一半还多。”在这里,张辉用摄影中的移动对焦来表示这种状态,在他看来,吴雅凌对这本书的写作就像“移动对焦”,是一种复数的叙事,同一个故事,比如安德洛玛克、普罗米修斯、伊菲革涅亚,甚至不和神,其实都贯穿在整本书里,不断被讲述,“故事的另一半是什么,留下了多少玄想的空间?”

 

“故事的另一半”出自赫西俄德的一句诗,“一半比全部值得多”。吴雅凌说,这句话听上去像是违背我们今天的通常认识,让人费解,但绝对耐人寻味。在阅读《劳作与时日》时,吴雅凌尝试去理解这句话,理解赫西俄德在这首长诗里如何贯彻他自己说的“一半比全部值得多”。

 

张辉说,拉辛的笔下有两个伊菲革涅亚,就像有两位不和神一样。很多人都写过这个神话故事,比如歌德等。拉辛的角度却很有意思,他等于把伊菲革涅亚的故事重写了一遍。在张辉看来,其中的改变非常有意思,等于把故事用另一半的方式讲出来,而恰恰是因为他讲了这另一半,促使我们去思考“整全”的问题,“这是悖论性的,在一定意义上,无论是我们的思考方式,还是对于世界的建构方式都是这样。”

 

伊菲革涅亚神话是活人祭的故事,其实很残酷。吴雅凌说,即使是古代作者,在谈到活人祭时也很小心翼翼。在神话中,希腊人出征特洛亚时被滞留在港口,神谕说,作为希腊人的首领,阿伽门农要用伊菲革涅亚做献祭,希腊人才能顺利出发。而在拉辛重新讲述欧里庇得斯的故事中,他面临着如何迎合路易十四时期宫廷中君王和贵族们的问题。

 

舞台剧《伊菲革涅亚在陶洛人里》在北京演出剧照。

 

为了迎合观众的审美趣味,必须进行处理,因此他区分为两个伊菲革涅亚。最终,天真无邪的阿伽门农的女儿,也就是国王的女儿活下来了,但另外一个孤女才是神谕提到的伊菲革涅亚,她是拉辛生造出来的海伦的私生女儿。拉辛的笔法关系到那个时代的一个争议性话题:包括戏剧在内的文学创作,或者说广义上的诗,究竟要迎合观众还是要起到教化作用?在吴雅凌看来,这不但是拉辛和他同时代的作者们一起思考的问题,也依然是今天的创作者们在讨论的问题。

 

作者丨何安安

编辑丨罗东

校对丨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