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稍加回忆,在那些有关产房、生育的描述,除了作为妻子的女性的痛苦,等候在旁的丈夫多半是激动的。当然,他也可能会拥抱感谢妻子为此承受的所有,再转身看着孩子,露出喜悦的情绪。


《神偷奶爸》(2010)画面。


然而,这并不是所有“奶爸”的反应。当一个人听了撕心裂肺的哭,目睹了裂开、流血,突然领悟到女性生育的痛苦后,在为人父刹那间,也可能不是喜悦的。

一位叫马克·威廉姆斯的“奶爸”就因此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处于抑郁状态。

“我内心觉得生活永远不会变好了,美好生活已离我们远去。”在成为一名新手父亲之后,他陷入了人生中从未有过的低谷,“我讨厌我的生活,无助,无用,一无是处。”他没有想象中对宝宝的亲密和亲近感。他的脑海里不断出现当天的一个画面:妻子在经历了几乎快一整天的分娩后,非常虚弱地被推进产房,医生用手术工具割开她的肚皮。在此之前,没有人告诉过马克,他所要目睹的孩子出生是如此残酷。

马克患的抑郁在专业心理治疗后才逐渐痊愈。之后,他发起了“国际父亲心理健康日”和“爸爸的援手”活动,旨在让人们更加关注父亲产后抑郁,强调所有父母都需要更多的渠道获取资源和有用的信息。

采写丨新京报记者 何安安


01

宝宝出生后,

“对他完全没有感觉”


这一切开始于2004年12月1日下午2时16分。


在经历了20个小时分娩,30分钟手术后,一个漂亮的男孩伊桑(Ethan)出生了。


没有想象中对宝宝的亲密和亲近感,“全身酸痛”,“脖子后面的汗毛倒竖”,这是马克在听到宝宝第一声啼哭时的全部感受。在得知妻子怀孕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马克都期待着能够抱抱他和妻子米歇尔的宝宝。但当伊桑真的在马克的怀里时,他却“对他完全没有感觉”。


马克无法忘记妻子在经历了几乎快一整天的分娩后,非常虚弱地被推进产房,医生用手术工具割开她的肚皮。全身心的恐惧让马克喘不上气,直出冷汗,心脏怦怦地跳得厉害,只剩下一个念头:“我的妻子和宝宝就要死了。”


《少男奶爸》(2014)画面。


在此之前,没有人告诉过马克,他所要目睹的孩子出生是如此残酷。在他的幻想中,他会亲手剪断孩子的脐带,在妻子用力生产的时候握住她的手,他们共同迎来幸福,迈出医院大门,迎接光明的新生活,他们的宝宝盖着被子,安全地躺在婴儿车里。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马克的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那个画面:妻子被割破肚皮,伊桑从她的身体里被拿出来,“太可怕了,到处都是血。”在未来,他会了解到这是产房创伤经历,但在当时,他对此一无所知。“再进产房重新经历一遍分娩这样的想法,我不敢有,至今都很抵触。”马克说,“我等宝宝出生那天等了很久,但是那天到来的时候,我却心生厌恶。”


“我不知道如何做一个好爸爸,或者做一个好丈夫。我再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快乐起来了。”在《奶爸抗郁记》一书中,马克描述着自己的感受:“我看见别人在笑、在嬉戏,内心充满仇恨。我恨他们。我们还在承受着各种煎熬,他们怎么还能玩得那么开心?”


《完美的世界》(1993)剧照。


在拥有了孩子以后,妻子米歇尔和马克相继患上了产后抑郁症,“我那时候经常哭,说出这个事实不会让我觉得羞耻,我内心深处的悲伤需要发泄出来。感觉我在哀悼失去的东西,哀悼我们本以为即将会拥有的幸福。”


饱受抑郁折磨的小家庭蒙上了阴影,“在别人看来我们完全没有问题。他们看到的是一对幸福的夫妇带着宝宝,我们卸下伪装的一面却不为人知。”马克回忆着当时的一切,“我们逐渐跟现实脱节。我什么都不想干,什么都不关心,只想逃离。”“情况每天都变得更糟——精神、身体还有财务。我想继续前进,但是无路可走。”


“米歇尔是个多么有爱心的人,乐于给予,但是这一刻,我感觉这样的米歇尔永远消失了。我害怕我再也找不回我的妻子,我全世界最好的朋友。我找不到人帮忙。”在马克眼中,曾经坚强、自信的米歇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迷茫、崩溃、多疑、沉默。曾经以为遇到困难可以一起解决的夫妻二人,开始变得彼此分开、彼此孤立。


每天都是脏尿布和半夜起来喂奶,家不再像个家,不再是一个开放的地方。马克知道,一些患上产后抑郁症的女性,终其一生都在阴郁中度过,无路可走。而对于马克和米歇尔来说,他们的生活陷入了困境、停滞不前,“直到今天,我看到经历产后抑郁症的人那双空洞的眼睛,我就会想起米歇尔所忍受的人间炼狱。”


前所未有的压力和紧迫感向马克袭来,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喝酒,因为酒精可以短暂地帮他忘记痛苦。但每天宿醉醒来,面对的是宝宝的哭闹,这种摆在眼前的现实让他感到更加糟糕。他开始精疲力竭。可怕的疾病夺走了马克和米歇尔正常的生活状态。


“很严重、很黑暗,我根本无法阻挡。”陷入抑郁之中的马克体会到了妻子的感受,“有时候我觉得我没事,有时候又不这么觉得。我感觉自己被困住了,哪儿也不想去。”马克展现出了完全不同的一面,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让他情绪激动,他总是想一个人待着,一切都变得灰暗。


好在马克和米歇尔并非真的孤立无援。面对着疾病的折磨,他们二人从未放弃,并最终接受了专业治疗。在经历了痛苦之后,马克意识到,男性患上产后抑郁症并非个例。如果在一开始就能够知道正确的知识,得到有效的帮助,一切将会变得不同。


为了帮助更多和自己有着相似经历的父亲,马克创建了“爸爸的援手”组织,帮助患有产后抑郁症的父亲们。还将自己的经历写成了《奶爸抗郁记》一书,做了关于父亲心理健康重要性的TEDX演讲,并与他的导师简·汉利(Jane Hanley)博士撰写相关的书籍等。在面对新京报记者的采访时,马克表示:“我们需要支持所有的新手父母,而并非只是父亲——早期预防可以挽救生命,挽救他们的人际关系,同样,也可以挽救社会。”


《奶爸抗郁记》,[英]马克·威廉姆斯著,丁纪允译,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20年12月版。


——对话马克·威廉姆斯——


02

成为父亲的第一年,

从未感觉到如此孤独

新京报:2004年12月1日下午,在经历了几乎一整天的分娩后,你的妻子生下了伊桑。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并不像你们最初想象的那样,正如你所说:你等宝宝出生那天等了很久,但是那天到来的时候,你却心生厌恶。与此同时,随着孩子的到来,你感觉到原本熟悉的妻子“正在消失”,在妻子患上了产后抑郁后,你也陷入了同样的困扰之中。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马克·威廉姆斯:严格来说,我从未被诊断出患有产后抑郁,但却有过自杀的念头。在成为父亲的第一年,我从未感觉到如此孤独,我的性格完全改变了。我开始喝酒,我不想表现出软弱的样子,所以我不断用酒精麻痹自己。


我从未被确诊(产后抑郁)的原因是,我从未被医生问及我的心理健康状况,也不想告诉任何人我在挣扎。和妈妈们一样,一些爸爸在成为新爸爸以后也有焦虑、创伤或抑郁的历史。由于缺乏睡眠,对金钱方面的担忧,以及无法与婴儿建立依恋的纽带等,这些都会让他们感到内疚,觉得自己不够好。


新京报:可以形容一下当时的状态吗?你是如何意识到自己患上了产后抑郁,又是如何度过这段充满忧虑和恐惧的漫长过程的?


马克·威廉姆斯:那时候我对心理健康方面的知识一无所知,我所知道的是,亲眼目睹一次痛苦的分娩,想到你的妻子和孩子可能会在你面前死去,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创伤。


我向我的朋友们解释这种状态,如果没有怀孕或孩子,我不会在她产后如此抑郁。直到2012年,我重新开始工作以后,在这一领域工作的医生说,我可能会被诊断出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或产后抑郁症。照顾患有产后抑郁症的米歇尔对我有很大的影响,因此我无法工作,而这引发了更多有关于经济方面的担忧。我们很幸运,有很多家庭的支持帮助了伊桑,如果没有其他家庭的支持,这一切会变得很困难。


《窈窕奶爸》(1993)剧照。

03

为什么不通过一个节日,
提高人们的认识?


新京报:近年来,男性产后抑郁症也受到了更多的关注,但依然有很多人会有类似的疑问:“爸爸们也会患上产后抑郁症吗?他们又没有生孩子。”


马克·威廉姆斯:当你想到妈妈们产后抑郁的迹象和症状时,就可以理解爸爸们无法体会到的事情——作为父亲的他们往往会压抑自己的情绪,但这种情绪会在他们的性格变化中表现出来:比如回避情境、过度工作、药物滥用,以及愤怒的感觉等,这些都是其中的一些症状表现。类似的情况会出现在妻子怀孕以后,或者在他们成为父亲的起初几年以及后来的家庭生活之中。一些来自英国的相关报告显示,有多达39%的新手爸爸希望得到心理健康方面的支持。


新京报:2011年以后,你的生活可能发生了许多改变。当你意识到男性产后抑郁并非个例后,创建了“爸爸的援手”组织,以帮助那些患有产后抑郁症的父亲。为什么会想到创办这样一个组织去帮助更多的人?


马克·威廉姆斯:当我们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些非常糟糕的事情以后,我想要获得一些积极的力量。在获得人们帮助,开始走出这种困境之后,我成立了一家名叫“爸爸的援手”的组织。几周后,媒体发布了一篇有关于我的经历的报道,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在电视、广播,以及世界各地的会议上发表演讲,阐述向爸爸们询问他们是否存在心理健康方面问题的重要性。


我很感激在那些有过同样经历的父母们那里听到的故事,他们的努力激励着我们发起一系列的活动,倡议改变相应的政策——对于新手父母的支持政策,应该包括所有的新生儿父母,不管是爸爸还是妈妈,这对于整个家庭和孩子的发展都会带来更好的结果。


新京报:你还发起设立了国际父亲心理健康日(Father's Mental Health Day)


马克·威廉姆斯:2016年的一天,我看到了“葡萄酒情人节”(Happy Wine Day)。我想:“为什么不通过一个节日来提高人们的认识,我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爸爸和妈妈一样,在(一个新生儿加入家庭以后的)这段时间里同样有可能遭受心理健康方面的困扰呢?”


现在,国际父亲心理健康日和世界精神卫生日一起被列为官方节日,我为此感到自豪。如果不是工作在世界各地的医生们的共同努力,这一天不会像现在这样受到重视。任何人都可以通过参加活动来分享自己的故事,或者去帮助更多的爸爸们理解在成为新手父母的这段美好时光中可能面临的问题,每个人都可以参与其中。

马克·威廉姆斯在演讲中。

04

我们需要把父亲和婴儿联系在一起


新京报:为什么会想要把自己的故事写出来?这本书的创作及出版,对你的生活带来了一些影响或者改变吗?


马克·威廉姆斯:我想给自己写一个故事,因为其他父亲都会觉得,一个父亲的努力和奋斗是再正常不过的。在经历成为一名新手父亲这个人生阶段以后,我希望有更多的人可以关注父亲们的心理健康问题。


这本书对我的帮助非常大,因为我写下了那些感觉——在我成为一名新手父亲的时候,我非常希望阅读到这样一本书。这本书可以帮助很多的父母度过他们人生中的这个新阶段,同时,我们需要进行一次这样的对话,询问一位父亲:“爸爸,你还好吗?”


新京报:在过去的二三十年时间中,男性在家庭中的身份发生了许多变化,承担了比过去更多的家庭义务,比如直接参与到育儿活动之中。有研究认为,父亲参与养育孩子对父亲的心理健康有积极影响,与父亲抑郁有关的因素可以通过提高育儿技能、改善或提高父亲陪伴孩子的方式,以及使父亲能够为孩子提供物质支持来解决。对此你怎么看?


马克·威廉姆斯:成为父亲对我来说是人生中最好的经历。但我们需要告诉更多的爸爸,肌肤的接触对于婴儿和爸爸们来说同样至关重要,因为这会促使婴儿释放催产素(关爱与协助方式的内在生物行为学核心机制在于催产素、内啡肽及性激素的调节)。我们需要把父亲和婴儿联系在一起。在经历父母身份转换的同时,了解相关的知识,会让爸爸们更加有信心——这显然会带来更好的结果。


催产素的化学结构图。


近年来,父亲身份发生了变化,作为父母的压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大,这要归结于社交媒体的兴起。作为一名家长,我仍然在犯错,但这没关系,因为没有完美的父母,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在没有压力的情况下做到最好。如果父亲的心理健康受到影响,他就不太可能和孩子一起读书、唱歌或玩耍,这会对孩子的生长发育产生许多影响。


我们发现,越来越多的关于父亲身份和心理健康的研究正在进行,这当然是很好的。当然,我们现在仍然需要为那些正在挣扎的父亲提供服务和支持。

05

支持所有的新手父母,
而并非只是父亲


新京报:目前在英国,人们一般对产后抑郁(特别是男性产后抑郁)抱以什么样的态度?


马克·威廉姆斯:据我所知,澳大利亚现在会对所有的新手父亲进行心理健康筛查,而在英国,目前只会在有新生儿母亲参与相关服务的情况下对父亲进行支持。


根据我的经验,并非所有的家庭都是父母共同受到产后抑郁的困扰,有时候只有父亲在遭受痛苦,如果这种时候没有相应的支持,同样会影响新生儿母亲的心理健康状态,这可能会导致许多原本可以解决或者缓和的问题,(在还没有获得解决的时候)就这样可悲地终止了。


在我所在的威尔士地区,我们正在研究一种适合全家人的心理健康支持方法:我们将询问所有的新手爸妈是否需要辅导或者支持。我感觉,近几年来,越来越多的国家开始意识到保持父亲心理健康的重要性,在未来几年,全世界范围内可能都会出现很大的改观。我们需要世界卫生组织在其官网上提供相应的信息,同时更加认真地看待这一需要得到全球关注的问题。


新京报:一些研究数据表明,已婚男人在孩子出生后患上产后抑郁症的比例为10%左右。这一比例似乎并不比女性低太多。对于社会来说,我们应该如何更好地给予父亲(母亲)以支持——特别是那些新手父母?


马克·威廉姆斯:事实上,在新手父亲中,焦虑的比例甚至比抑郁更高。焦虑同样可能导致抑郁,甚至导致自杀。我们掌握的数据表明,在围产期,父亲自杀的风险比其他时间要高出47%。在经历这个阶段以后,很多人会像我一样跌入谷底,甚至被诊断出患有抑郁症。如果需要照顾一个患有产后抑郁的伴侣,自己也患上产后抑郁的比例可能高达50%,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支持所有的新手父母,而并非只是父亲——早期预防可以挽救生命,挽救他们的人际关系,同样,也可以挽救社会。


新京报:你和家人现在如何,在忙些什么?


马克·威廉姆斯:我的儿子伊桑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一名护士,米歇尔正在为一个名为“威尔士心理健康服务”(Mental Health Matters Wales)的慈善机构管理一个志愿者团队。我正全职工作,为一些组织做我喜欢的教育和咨询工作。在过去的10年里,我很想在这个领域多做一些讲座,和更多的人分享我所知道的知识。我非常希望世界卫生组织可以为父亲的心理健康做更多的工作。


作者|何安安

编辑|西西;走走;

校对|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