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省南充市仪陇县南端,一个名叫炬光的小村,被黄国平的博士论文致谢意外“点亮”。

 

20214月,仪陇进入雨季,黄国平出生长大老宅隐藏在猴坪山脚下的云雾里这里还保留着过去的痕迹,用来搭台阶的老岩石参差不齐,像是整块搬来没有细致加工过;屋顶的青瓦薄薄的,不知道能不能承受得住凶猛的雨势,黄国平童年的“保留节目”——“用竹笋壳塞瓦缝防漏雨”已经许久没有派上用场了。

 

人生的剧本,黄国平起手拿到的就是“困难”模式,他用二十二年的时间,走出山坳,走了一条寒门学子靠知识改变命运之路,“这一路,信念很简单,把书念下去,然后走出去,不枉活一世


2021年4月,仪陇县炬光村,黄国平以前的家和他伯伯现在的家。新京报见习记者 郭懿萌 摄


在黄国平风雨泥泞趟过求学路的同时他的家乡仪陇县也没有停下教育求变的脚步。

 

“仪陇以前在教育方面吃过亏,导致了大量人才流失,新县城建立的时候,是一张白纸上重新规划。”仪陇县委一名干部介绍,2017年以来,仪陇累计在教育方面投入36.5亿元几乎每隔一公里,都会有一个幼儿园、小学、中学。

 

黄国平母校仪陇中学的副校长希望,“孩子们通过学习知识飞出大山,在祖国各地做出更大的贡献。”

 

“那个放牛的娃儿要出来了”

 

炬光村一条新街,一条老街,在铺着柏油马路的新街背后,穿过一条泥泞小路,隐约能看到几十年前的“旧影”。

 

几栋墙壁斑驳的老房子立在路边,砖砌的外墙,竹编的篱笆围栏,缝隙中糊着伴有稻草的泥巴,屋顶一层薄薄的瓦,墙边斜倚着几捆竹竿和木柴。当地人说,这是过去仪陇常见的民居,已经很老了。


2021年4月,仪陇县炬光村老街上的旧屋。新京报见习记者 郭懿萌 摄

 

黄国平的老宅样子差不多,位置还要更高一些,有着一二百米的垂直落差。这条通往黄家老宅的山路,近些年被政府修出了一条“便民路”,村民可以拾级而上,但最陡的地方,坡度还是能达到45°。

 

二十年前,人踩在泥巴上歪歪斜斜的就是一条路,黄国平和发小黄军就是从这走向炬光乡小学,赤着脚踩在泥里,一步一个脚印。黄军记得,碰上下雨天,“哧溜”,脚底一滑就摔个屁股蹲儿,黄国平描述,“雨天湿漉着上课,屁股后面说不定还是泥。

 

打赤脚,是附近乡镇8090这一代人共同的记忆。永光镇党委书记王伟荣回忆,孩子光脚上学在上世纪90年代到本世纪初是很普遍的现象,“我小时候也经常打光脚板,脚上沾到了泥巴,放到水里涮涮干净,到教室再把鞋子穿上就行了。最奢侈的时候就是穿双解放鞋。”

 

“夏天光着脚走在滚烫的路上。冬天穿着破旧衣服打着寒穿过那条长长的过道领作业本。”这些都差点成为压垮黄国平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不仅是“人后的苦”,更是无法维持的“人前无比脆弱的尊严”。

 

黄国平家里穷,在伯伯黄世俊的记忆中,侄子上学比别的孩子都晚,直到七八岁才读小学。那时候,收入来源之一是自家的三亩庄稼地,“种些玉米、红薯、油菜”,除此之外,黄国平的父亲有时间就给别人做小工,“上世纪九十年代,做小工一天只能赚1块钱”。

 

17岁时,黄国平失去了父亲,这个家里的顶梁柱在外出打工时遭遇车祸去世。同年,婆婆病故,下葬时仅有一副薄薄的棺材。更早在五年前,黄国平还是个12岁的孩子时,母亲就离开了家。

 

抓黄鳝,成了高中前黄国平的主要经济来源之一。夏季白天天晴的夜晚,九十点钟,村里的娃娃们结伴去水田里抓黄鳝。两根竹子用钉子串在一起作为工具,夹到黄鳝后“啪”地一下甩到背后的背篓里。夜里抓黄鳝、周末钓鱼,这些孩子们的童趣,却是黄国平的谋生之道。

 

比起用脚一遍又一遍丈量方圆十里的水田和小河,能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写作业或者读书,可以算是黄国平“最开心的事”。

 

在村民黄仲印象,小时候家里经常停电,各家都常备着煤油灯黄军记得,黄国平家里没有电灯,他就每天熬着煤油灯做作业”。

 

一灯如豆,照亮了黄国平的求学路。家徒四壁,墙上最珍贵的是一张张奖状。“贫穷可能让人失去希望”,黄国平在致谢中写道,“如果不是考试后常能从主席台领奖状,顺便能贴一墙奖状满足最后的虚荣心,我可能早已放弃。”

 

从炬光乡小学,到仪陇县中学,从重庆的西南大学,再到北京的中科院自动化所,黄国平终于实现了“走出大山”的愿望。去北京读书时,他带走了贴满一面墙的奖状,伯伯还记得,那些奖状“卷起来一大卷”。而从小到大的课本,黄国平特意将它们装在一个木箱子里,保存在伯伯家二楼,他要留作纪念。

 

黄世俊清晰地记得一个黄国平读研期间的假期,叔侄俩放牛的时候,黄国平对他说:黄家湾那个放牛的娃儿要出来了。

 

“高中时班里的电脑都是他维护”

 

仪陇多山,沟壑纵横,道路上上下下,从炬光村到最近的永光镇,还要走近十公里弯弯绕绕的盘山路。

 

2004年,黄国平升入仪陇县中学。当时从村子到老仪陇县城的路很漫长,每天只一趟大巴,单程近三个小时,路上的泥土混杂着石子,磕磕绊绊地纠缠着这个山坳里走出去的娃儿。


仪陇中学老校区。受访者供图

 

仪陇中学听说了黄国平的情况,免除了三年的学杂费,牵头寻找爱心人士资助他当时食堂负责人胡元明接过了爱心接力棒负责黄国平高中期间的生活费胡元明的家也成了周末、寒暑假期间黄国平的落脚点——为了节省15元一趟的车费,黄国平很少回炬光村。

 

胡元明说不清他为什么要资助黄国平,可能是因为二人同为仪陇中学的校友,也可能因为都是出身农村,“我觉得没啥子。”

 

看到“博士论文致谢”的时候,饶彬隐隐猜到了文中的主角,作为黄国平高中时期的班主任老师,饶彬翻来覆去地读那篇文章,觉得触动内心,“写得真真切切”。

 

饶彬还记得黄国平在高中时期就展现出了在计算机方面的天赋,“当时我们和成都七中合作直播教学,黄国平在试点班里,班里有个电脑,基本就是他在维护,修好修坏都是他,但是大家都知道即使修坏了他也能重新修好。

 

2003年,为了让孩子有机会享受到优质的教育资源,仪陇中学引入了成都七中网校直播教学。直播班每天全程连线成都七中的课程,仪陇中学的老师在课下再进行辅导。副校长周乐强介绍这样直播班相当于有完整的两套全学科老师辅导。

 

32学生,一共22上了本科其中9个一本。”这个数字周乐强记得特别清楚。“试点之前黄国平那个班成绩并不突出,按之前的经验,能有一个同学上一本都很不容易,但是连续上了三年直播课后,一下出了9一本”现在每个年级有两个班在上直播课,全校一共六个直播班。

 

第一次高考,黄国平考上了省内一所本科师范学校,“我们当时觉得他家庭条件不太好,读师范毕业了很好找工作,但他觉得与自己志向的专业不一样。”饶彬回忆。

 

他对计算机的热爱恐怕要追溯到初中时期,炬光村村民黄小林把黄国平和他计算机启蒙老师的关系形容为“弟兄”,“他读初中的时候,邱老师带着他去条件好的地方,带他学修理计算机,带他和其他条件好的孩子一起参加计算机培训班。”

 

在绵阳南山中学复读一年后,黄国平考上了西南大学。黄世俊记得当时他劝说过还想再复读的侄子,“万一你思想懈怠,怕是之后考学更难。”

 

听从了伯伯劝说的黄国平开启了他的大学生涯,“计算机终于成了我一生的事业与希望,胃溃疡和胃出血也终与我作别。”在西南大学,他拿了两年国家奖学金,参加了9次数学建模比赛,获得了美国数学建模比赛一等奖……

 

“仪陇不能再吃教育的亏了”

 

“教育”二字是仪陇县的干部们常挂在嘴边的

 

仪陇县委一名干部形容,2015年之前,全县上百万人口中,26万人连用水都困难。这个国家级贫困县直到2018年才脱贫摘帽,之前在教育上的投入可谓是有心无力。

 

黄国平的很多同龄人都有和他类似的经历。在他们的成长、求学过程中,还要兼顾做家务、干农活、勤工俭学,“孩子帮父母分担理所当然”。

 

仪陇县另一个村里长大的村民告诉新京报记者,当时乡镇农村的大多数小学和初中都有“农忙假”,五月前后会放一周左右,大一点的孩子帮忙插秧,小一点的在家做家务,做饭端给田里的大人们。平时写完作业还要帮家里去山坡上打猪草,裹来喂猪喂牛。

 

而他印象最深的是乡上小学的操场,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时候比较困难的小学操场里都是泥巴,下雨天很滑。孩子们就把街边废弃的瓦砾背来敲成小颗粒,家里烧完的炭渣也背来一起在泥巴地面上铺平,大家齐心协力用铁锨把操场“面起来”,“这铺上去不积水,还软和,穷的时候只能这样办。

 

“仪陇以前在教育方面吃过亏,导致了大量人才流失,新县城建立的时候,是一张白纸上重新规划。”仪陇县委一名干部介绍,2017年以来,仪陇累计在教育方面投入36.5亿元几乎每隔一公里,都会有一个幼儿园、小学、中学。


仪陇县新县城。受访者供图

 

2014,炬光小学开始翻修,前年竣工。以前操场就是在地面上用水泥硬化了场地,只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翻修后铺设了橡胶操场,还新建了两个篮球场。黄仲说道。

 

位于新县城的仪陇中学新校区是老校区的近3倍大,面积可堪比大学20209月,迎来了第一批来自四面八方的近5500学子去教育资源更优质的地方读书,这是在乡镇工作近20年的王伟荣近些年感受到变化00后比8090后好很多,以前的娃娃相当于是被隔代人散养长大,现在父母更重视教育,会关心娃儿有没有出息,怎么能提高教育。

 

如今,仪陇中学的老师们不用再四处求助爱心人士资助贫困学生,国家助学金、仪陇中学校友创立的“西瑜助学金”、“滋蕙计划”等扶持措施可以使像黄国平一样的寒门学子的求学路走得更加顺畅


仪陇中学新校区大门口的一群飞鸽。受访者供图

 

仪陇中学新校区的正中央是一群飞鸽,副校长周乐强将这理解为一种祝福,“希望孩子们通过学习知识飞出大山,即便不再回来,也可以在祖国各地做出更大的贡献。”

 

 

新京报见习记者 郭懿萌 发自四川仪陇

编辑 刘倩

校对 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