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1日晚,中国现代文学馆发布讣告,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名誉委员,中国现代文学馆原馆长,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著名社会活动家,老舍先生之子舒乙因病医治无效,于2021年4月21日14时16分在北京逝世,享年86岁。新京报独家专访满族文学与文化研究家、老舍研究家,原中国老舍研究会会长关纪新先生,追忆舒乙平生,回忆与他交往的故事。


关纪新(左)与舒乙先生在一次学术会议的主席台上。 受访者供图


相识:一场讨论开启长达40年的交往

 

4月21日,得知舒乙去世的消息,对于老舍研究家关纪新而言,悲痛之外,也已不算是突然的噩耗。关纪新回忆,自2014年,中国老舍研究会组织学者代表团,前往俄罗斯圣彼得堡大学参加“远东文学研究第六届国际学术研讨会暨纪念老舍先生诞辰115周年研讨会”时,舒乙因身体原因已不便随团前往。2015年,舒乙更是因突发脑溢血病倒,失去意识住院至今,长达六年时间。“对于舒乙先生的离去,他身边的家人和朋友都是有精神与心理准备的。”

 

1935年,父亲老舍尚在山东大学文学院任教期间,舒乙出生于青岛。上世纪50年代,前往苏联列宁格勒基洛夫林业技术大学攻读化学工艺木材水解专业。在结束5年的留学生涯之后,1959年,舒乙回国后在中国林业科学院从事科研工作,1978年调北京市光华木材厂当工程师,后晋升为教授级高级工程师。也是从这一年起,时年43岁的舒乙开始收集研究老舍,写了关于老舍大量的研究、评论、回忆性著作和文章,为研究老舍提供了最直接的和最真实的历史资料。

 

1984年,舒乙调入中国作家协会,参加文学大师巴金倡议下建立中国现代文学馆筹备工作;自1993年起,舒乙负责筹划新馆建设,历时7年时间,在2000年建成新馆,且被任命为馆长,工作4年半时间,做了很多文化交流和展会活动。同年,面对北京旧城区里成片的胡同和四合院迅速消亡的现实,舒乙联合全国政协委员梁从诫、弥松颐、李燕共同提出“保护北京历史文化名城的十条紧急建议”,担负起保护老北京的历史责任。此后多年,始终致力于对城市文物及文化遗产的保护。2013年-2015年间,舒济,舒乙,舒雨,舒立姐弟四人,一致决定将老舍、胡絜青夫妇生前珍藏齐白石、傅抱石、林风眠等一批近现代艺术大师,以及赵之谦、翁方纲、傅山等明清书画家,共百余幅字画精品,先后两次捐赠给中国现代文学馆与中国美术馆。

 

得知舒乙去世第一时间,关纪新在老舍研究会群中写下了“沉痛哀悼!深切怀念!今夜难眠。”短短12个字,在难眠之时,开始回顾自己与舒乙先生的过往。关纪新回忆,从家族的父辈开始,两家人便开始有了交往,其父当年在东北工作的时候,就曾经亲自接待过前往沈阳访问的老舍先生,当时二人就曾围绕着文学等话题进行过探讨。“我的父亲年轻时曾在东北大学攻读俄罗斯语言文学专业,上学时便非常崇敬老舍先生。‘文革’结束以后,我父亲跟老舍先生的夫人胡絜青先生,不仅经常一起参加民族活动,两家人也曾受邀前往承德避暑山庄度假。” 


关纪新是1978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在已经离开校园12年之后,以29岁的年龄,考入中央民族学院攻读汉语言文学。受到家庭的影响,关纪新在读大学前便非常喜欢老舍先生的作品。关纪新回忆,在读大学期间,对老舍先生的作品曾做过深入的论证与研究,大三时,便写出了个人早期在老舍研究中两篇具有影响力的学术论文《满族文学的瑰丽珍宝——〈正红旗下〉》与《老舍创作个性中的满族素质》。 


当年为了写好这两篇论文,关纪新第一次进入丹柿小院,登门拜会过舒乙,围绕着老舍先生的创作个性,尤其是老舍的作品究竟具不具有满族的文学属性,向舒乙求教,并相互切磋。“舒乙当时很支持我提出的一些想法,并且也给我提供了很多他个人在这一论题上的思考。” 

 

从那一天开始,关纪新与舒乙便开启了长达近40年的交往。

 

交往:面对学术争论心怀坦白

 

1994年在长春举办的国际老舍学术研讨会期间。前排右起:胡絜青、于是之;后排右一为舒乙,右五为舒济,右三为关纪新。受访者供图


在关纪新看来,舒乙有个最大的优点“从来不勉强于人。”他解释说,别看舒乙非常有个性,对待许多问题有其独有的一套看法,但他并没有对关纪新提出过任何苛刻的要求。 1999年,关纪新的第一部关于老舍的学术著作40多万字的《老舍评传》出版以后,中国老舍研究会在北京召开过关于这部著作的学术座谈会,当时作为现代文学馆馆长的舒乙也参加了此次会议,他对《老舍评传》的评价非常高。关纪新认为,“舒乙先生对于老舍先生作品的理解,往往比一般人多了许多新角度与独到见解。这其中自然也不排除我俩对于某些地方的看法有相悖之处。在这一点上,他总会表现出一个优秀学术工作者的态度,他一旦发现我有超过别人的见解,会非常热情地予以肯定。对于他个人已有的一些认知,我若提出不同的看法,他也不会为此进行反驳。”

 

关纪新认为学术上的问题见仁见智,不一定要求大家的认识是一致的。“我是学民族文学出身,所以在看待老舍作品和许多民族文艺现象的时候,可能和包括舒乙先生在内的许多学界朋友选择的角度有所不同。” 在关纪新眼中,舒乙心怀坦白,从来不会藏着掖着,包括舒乙长期担任中国老舍研究会的顾问,他日常冒出有哪些新思想,都会立马拿出来跟大家一起讨论。

 

舒乙曾经把老舍文学划分为隐性满族文学和显性满族文学,在关纪新看来,这历来都是颇有争议的学术问题,但他从来没有向舒乙的这一观点提出过挑战。“对于这些问题,舒乙生前我们两人从来没有正面争论过,因为学术上的话题很多,舒乙有些见解也很独到,对此我们也都心照不宣。”多年前,关纪新曾发表过一整套关于《牛天赐传》的深度分析和研究。舒乙某次学术座谈会上特别提出,使舒乙感到特别惊喜的就是关纪新关于《牛天赐传》的分析,在当前的学术界从来没有人能将这部作品研究到如此深入的程度,此话当时给予关纪新很大的鼓舞。 


让关纪新觉得特别有意思的是,很多没有真正接触过舒乙的人,对他第一印象普遍都会觉得,他是一个不好接触且有些傲气的人。当真正跟舒乙接触后,人们往往又会发现他其实是一个有求必应,且内心非常热情的人。“在老舍研究界,有的时候遇到问题,有人不敢去问舒乙,都觉得他会说话一言九鼎。我觉得这样想很不对,如果舒乙说的不对,就应该敢于说出自己的看法,他从来没有因为他人与自己对待某件事的看法不同,而批评过谁。” 

 

在舒乙去世后,关纪新在自己最伤感的时候想,当年老舍先生比自己的父亲大十几岁,舒乙则同样大自己十几岁,加之两家人数十年来往密切,实际上,舒乙所扮演的近乎是“大哥”的形象。“虽然我永远没有称他为‘大哥’,均以‘舒老师’相称,但是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后我深感遗憾,自己怎么就从来没有斗胆在他生前叫一声‘大哥’呢!” 


追念:最难忘的大事——捐赠藏品

 

2013年,舒家在舒乙的动议之下,舒济、舒乙、舒雨、舒立姐弟四人,首先将老舍和胡絜青收藏的,包括齐白石的《蛙声十里出山泉》、傅抱石的《桐荫图》、林风眠的《川江图》等在内的20幅国宝级书画藏品捐献给中国现代文学馆。2015年,他们则再次向中国美术馆捐赠了如赵之谦的《手札》、翁方纲的《行书〈吴静岩传〉》、何绍基《小楷书》等明清时期书画作品,还有任伯年、吴昌硕、齐白石、陈师曾、傅抱石、林风眠、陈半丁、王云等80余幅近现代大师的书画佳作。时任中国老舍研究会会长的关纪新,也受邀参加了两次捐赠活动。据兄妹四人介绍,捐赠的最初想法便是舒乙首先提出,除各自留三到五幅父母的藏品留作纪念之外,其余全部捐献出去,将来由国家进行保护、珍藏,以便流传于后世。

 

在关纪新看来,除了在老舍研究这一领域里舒乙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外,便是当年老舍四位子女捐赠书画这件事。关纪新犹记,中国美术馆的馆长吴为山在捐赠座谈会上提到,老舍先生所藏的齐白石的作品,比中国美术馆的现有全部白石老人的藏品还要多,还要重要。当年捐赠时,舒乙给出的原因也很简单。“由于常常在广播中、电视里听到看到很多家庭因财产分配问题打官司。当我们姐弟四人老的时候,就要考虑这批画的归属问题了。我们一致同意,决定拿出来献给国家,让它成为公众的财产,我们的后代知道这一决定后都没有一句怨言,听从长辈们的安排。”

 

作为中国老舍研究会的会长,关纪新至今还记得自己在捐赠会上发表的感言,“舒家子女这一举动,放在中国大地上的任何一个家族都做不到。”关纪新冒出的“惊叹号”在于,“这些作品单拿出一幅都可谓价值连城,在捐赠前难道他们四人就没有想到自己的子女吗?”虽然这是数年前的往事,如今已少有人提及,但关纪新仍然觉得,这是舒乙一生中比起筹建中国现代文学馆和推动老舍研究、造福老北京文化保护这三件事来说,丝毫都不逊色的大事。


新京报记者 刘臻

编辑 田偲妮 校对 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