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1日,丰台区疾控中心传染病与地方病防制科科长杨霄星。去年疫情期间,杨霄星被任命为丰 台疾控中心现场流调组组长。新京报记者 陶冉 摄


杨霄星的记忆力变得有些差,连续作战后,恢复状态还需要时间。什么时候解除了应急状态、什么时候从杨组长变回了杨科长,她统统记不清了。

 

有时候她会觉得,“忘记”是自己的主动选择,“不想再去回忆。只是办公桌上的故宫日历会偶尔提醒她,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像是做了一场大梦。梦里她回到了非典肆虐的2003年,趴在川大的课桌上,第一次对流调有了具象,像侦探,太酷了。几年后,她成了中疾控病毒所的研究生。

 

再醒来时,她的手边是那份成功锁定新发地的关键流调报告,16个小时前,她接到了新发地聚集性疫情首例确诊病例的协查通知。

 

缓了缓神,杨霄星回味起刚刚的那个梦。她正和几个大学同学挤在一起讨论预防医学的光明未来。如果上游不断有人落水,在下面救人是救不过来的,总要有人上去看看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4月21日,丰台疾控中心,工作经常无法回家,杨霄星只能在办公桌旁的折叠床上休息。新京报记者 陶冉 摄


回归:平静中有根弦一直绷着

 

从丰台疾控西门进入,一楼就是传染病地方病科室。时隔9个月,杨霄星的办公桌还是一样,只不过流调报告少了,各类工作文件、防控指南和手册变多了。

 

办公桌下的行军床曾在无数个夜晚给予杨霄星紧张忙碌后的安眠,现在她更多用它来午休小憩。用来观察疫情全球流行趋势的微型地球仪还在办公桌上,她有时会拿起来看看,美国怎么样了?印度呢?

 

这和整个办公平面给人的感觉一样:在平静中,有根弦始终紧绷着。

 

大概是到了今年3月份,丰台疾控才有了各归其位的秩序感。成立一年有余的现场流调组人员陆续回到原本的岗位。

 

疫情平稳后,丰台疾控执行了新的值班制度——5个人为一组,包括组长、疫情调查人员和电话咨询解答人员,冷链和进口货物的协查、复工复产防疫指导以及在各类考试中担任防疫副主考,都由当天的值班组负责。

 

这意味着,应急状态虽已解除,但各方面协同的应急处置走入常态。作为急性传染病防控的核心科室,杨霄星带领的传染病地方病科任务很重。

 

杨霄星的科室只有7个人,甚至填不满这个不大的平面。疫情期间,他们都曾是流调员,亲上战场与病毒过招。

 

新的秩序中,他们除了参与值班,还要协助和指导其他值班人员调查、审核调查报告等。而随着新冠疫情平稳,科室的日常工作也扑面而来,他们需要时刻监测和处置各类传染病和地方病。

 

流调,对杨霄星们来说,是日常工作中再普通不过的一种手段,是流行病学专业里被叫做暴发调查的一个章节。

 

聚集性疫情都有个传播过程,每类疫情调查的侧重不一样,流调需要抓住病毒的特点,把来龙去脉搞清楚。

 

杨霄星说,日常流调使用的频率很高,学校、托幼机构或者集体单位的集中发热、聚集性腹泻呕吐、流感、猩红热、疟疾等,都需要进行采样和流调,并最终形成流行病学调查报告。


4月21日,丰台疾控中心,杨霄星与同事整理流调材料。新京报记者 陶冉 摄


冲突:凌晨写完流调报告发现信息是假的

 

疾控工作中寻常的流调,直到这次波及全人类的新冠疫情,才为普通人所熟知。

 

2020年春节前,武汉暴发疫情。北京立即对包括疾控中心、医疗机构在内的相关人员进行培训,杨霄星第一次对这个新型的冠状病毒,有了并不深入和全面的认识。

 

2020120日,北京首次通报确诊病例。一两天之内,防控体系被建立起来。

 

杨霄星被任命为丰台区现场流调组组长,组内大概有40个人,按照所学专业选拔进组,预防医学、公共卫生、病原生物这几类专业基本都进了杨霄星带领的现场流调组。

 

2017年底才当上科长,资历算不上厚,带领40人团队抗击这样一场大疫情,杨霄星有点紧张。出于专业判断,她意识到,这个新发传染病可能没那么快结束。

 

丰台区的第一例是她调查的。杨霄星心下一沉,还是来了。穿好二级防护装备,她和同事两个人进入隔离病房。

 

病人虚弱的声音游丝般断续,她不得不贴得很近,才能保证隔着“猴服”也能听清对方的陈述。她有点后怕,“我是不是离得太近了。”

 

比这种后怕更让她不想回忆的是委屈。团队熬到凌晨写完几千字的流调报告,却发现关键信息是假的——有病例明明离过京,却说哪也没去过,成了感染来源不明人员,而真正的密接者早已不知去向。

 

相比欺瞒,斥责带来的伤害更加直白。“我们也没有症状,非要逮着我们去检查吗?”“你们这样就是侵犯我们隐私!”

 

连串密集的指责、高频刺耳的声音、丝毫不肯让步的气焰一起向杨霄星,挂断这通持续1个多小时的安抚电话,杨霄星哭了。

 

人们对SARS的群体记忆太深了,面对未知的病毒,每个人都在与内心的恐惧、懦弱和自私抗衡,最后战胜这些的,是人类不断加深的,对病毒的认识。

 

说到这儿,杨霄星连续轻敲了几下桌子,嗔怪似的。对疫情暴发初期发生的事儿,她似乎可以轻松面对了。

 

4月21日,丰台疾控中心,杨霄星外出流调前看检查随身携带的工具箱。新京报记者 陶冉 摄


重构:希望预防医学不再被淡忘

 

疫情防控过程中的很多节点,杨霄星都记不清了,或者说,在发生的当下,她并没有意识到那会成为一个节点。

 

她只是感觉到,确诊的密度慢慢降下来了,原来一天十几例,到后面几天只有一例。从新增开始,她会每天数着,一天没有新发,两天没有新发,一直到14天没有新发,是不是要结束了?然后26天没有新发,松口气,区域的感染肯定已经控制住了。

 

至今,她还处在一种应激状态里,最怕听到微信语音通话的声音,会心慌。

 

去年打算要孩子的计划被推迟,从小依赖家人却已经两年春节没有回家,疫情逼迫着她改变自己的计划,甚至习惯。

 

杨霄星觉得,疫情也在重构这个世界。人们出门会戴口罩,人群中会有意识地拉开一定距离,越来越多人接受并开始尝试分餐。

 

流调员,或者说流调所归属的预防医学,不再让人感到陌生,或是仅在危急时刻才能被人们想起。

 

这些年,她曾看到过一些无力的事实。有些地方在改革中甚至将疾控中心改“没”了,流调员长期处于人们认知的盲区。

 

之后,预防被人们越来越多提及。

 

北京市已经组建3600人流调队伍,人员来自市区两级疾控中心和市属医院及基层医疗卫生机构等,形成梯次配置和人员储备。通过专业培训,使其掌握流调、采样、防控、指导、消杀等技能。无事时各归各位,有事时来之能战。

 

杨霄星说,有一种疾病叫自然疫源性疾病,感染源头存在于自然界中。人只要生活在大自然中,就始终面临新发传染病的风险。希望这一次预防医学不会再被淡忘。

4月21日,丰台疾控中心,杨霄星在办公室整理流调材料。新京报记者 陶冉 摄


讲述:希望这次疫情之后,预防医学不要被淡忘

 

杨霄星:2003年非典的时候我正在四川大学读本科,读的预防医学。当时觉得现场流调太酷了,就像侦探一样,考研一定要考到北京,后来就考到了中国疾控中心病毒所。

 

上学的时候,我们有一小撮人坚定地认为预防医学是很有前途的。医生只是针对病人,而预防医学是针对99%没有病的人。

 

古代有一句话叫上医治未病,打个比方,上游不断有人落水,很多人忙着在河边救人,但是有一个人他说要去去看看上游有什么问题,为什么老是有人落水。他去了发现是栏杆坏了,修好了就不会再有人落水了,就是这个意思。

 

现在我仍然坚定这个信念,但是也有一些无奈。从事这个领域的人太少了,经费也不太够,导致我们超负荷运转。职业规划、职业路径还需要再明确。待遇和绩效也期待更加合理的调整。不然会消磨掉人的积极性。

 

好的方面是,经过这次疫情,我看到预防医学在不断得到重视。国家已经提出推进医防融合,让临床的大夫具备一些流行病学公共卫生的思维,让我们这种公共卫生的人再去多了解一下临床诊疗的东西。我觉得这个是一个很好的契合点,如果大家都比较知己知彼了,可能疫情更加好防控一方融合。

 

希望这次疫情之后,预防医学不要被淡忘,公共卫生体系能真正建立起来。把体系的网底给弄得更加结实一些。如果再来一些大的新发传染病疫情,我们能够很从容的去应对。


职业档案

 

在这次波及全球的新冠疫情中,在早期疫情发现、阻断传播中发挥关键作用的流调员开始为人知晓。

 

流调员并不是一个专职岗位,也没有专门的业务科室,往往是在公共传染病突发时,从疾控各部门临时抽调人员,临时组建队伍。

 

但这并不意味着日常不需要流调,事实上,流调作为一种应对突发公共传染病的手段,在日常发挥着重要作用。学校、幼儿园、单位等发生聚集性发烧、腹泻、呕吐等事件时,都能看到流调员的身影。

 

去年6月北京暴发疫情之初,丰台区疾控中心现场流调组组长杨霄星带领团队,仅用16小时就锁定了新发地市场,最大限度为疫情防控争取了时间。

 

疫情平稳后,流调员逐渐回归原本岗位,但仍在从事疫情防控的相关工作,为防范疫情风险做着准备。

 

与此同时,北京组建3600人流调队伍,人员来自市区两级疾控中心和市属医院及基层医疗卫生机构等,形成梯次配置和人员储备。通过专业培训,使其掌握流调、采样、防控、指导、消杀等技能。无事时各归各位,有事时来之能战。

新京报记者 姜慧梓 摄影记者 陶冉

编辑 陈思 校对 吴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