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总统拜登本月中旬宣布,将于今年9月11日前撤出所有驻阿美军,彻底结束这场已持续近20年的战争。

 

对于美国人民而言,拜登的这一决定将结束一场美国历史上持续时间最长的战争,并且将驻阿富汗的士兵们带回家。

 

但对于已深陷战争泥沼数十年的阿富汗人民来说,美国的撤离并不意味着战争的终止,他们仍然生活在战乱不断——甚至可能全面爆发内战的恐惧之中。

 

和平在哪里?对阿富汗人民来说,这个词看上去遥遥无期。

 

和谈被推迟,塔利班攻击加剧

 

当地时间4月24日,由美国支持,土耳其、卡塔尔和联合国代表主持的阿富汗和平会议原计划于当天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举行。但最终,这场会议未能如期召开,因为塔利班拒绝参加。

 

土耳其、巴基斯坦、阿富汗外交部长23日在伊斯坦布尔会谈后发布了一份联合声明,呼吁塔利班重申通过和谈实现阿富汗持久和平的承诺。声明强调,必须尽快停火,以终止暴力,同时为和谈提供一个“有利的氛围”。

 

但塔利班的态度很坚决——塔利班发言人穆罕默德·纳伊姆称,除非所有外国军队完全撤离阿富汗,否则塔利班不会参加任何有关阿富汗决定的会议。

 

不仅如此,阿富汗情报机构负责人Ahmad Zia Saraj 27日表示,在拜登宣布9月11日前撤军后,塔利班的攻击行动增加了24%。他还指责塔利班仍和基地组织保持密切联系,违反了去年2月和美国在卡塔尔多哈达成的协议。

 

去年2月,塔利班和美国在多哈达成和平协议,美方同意在今年5月1日前逐步撤出所有军队,塔利班则停止对阿富汗政府军实施攻击。但拜登政府推迟了撤军的时间,计划在9月11日前撤出所有美军。

 

这一决定引发争议。有分析人士认为,美军及其盟军的撤离,将成为塔利班的“胜利”——阿富汗政府军目前无力抵抗塔利班,塔利班很可能再次回归掌权,而这对于阿富汗人民来说,绝不能算是个好消息。


当地时间2020年9月12日,卡塔尔首都多哈,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的直接和谈举行。/IC Photo

 

和平在哪里?阿富汗青年有话说

 

对于阿富汗年轻一代而言,他们大多生于战乱、长于战乱,和平成了他们最期盼却又最难达成的一个愿景。

 

在阿富汗局势再现隐忧之际,新京报记者独家对话三名阿富汗青年,一位是26岁的青年活动家沙利夫·萨非(Sharif Safi),一位是28岁的女性摄影家法蒂玛·侯赛尼(Fatimah Housaini),一位是38岁的自由撰稿人阿里·拉提菲(Ali Latifi)。

 

萨非是阿富汗Mastooraat艺术组织联合创始人、总经理,同时也是一名青年活动家。他通过艺术推动和平、争取权益、促进社会的发展,以青年的力量努力建立一个包容的、开放的阿富汗社会。2017年,他获得了N-Peace奖——这个奖项一般授予专注地区和平的青年活动家。

 

侯赛尼是国际知名的摄影家、策展人,同时也是阿富汗Mastooraat艺术组织联合创始人、主席。2020年,侯赛尼获得Hypatia国际奖。多年来,侯赛尼一直在阿富汗和国际平台上为阿富汗女性、难民、少数族裔的权益而努力。

 

拉提菲是一名自由撰稿人,苏联入侵时期和家人离开阿富汗,在美国加州长大。2013年,拉提菲回到喀布尔,此后一直在当地生活。

 

对于美国撤军、阿富汗和谈再陷僵局,他们有自己的看法。

 

新京报:你对于美国9月11日前撤军怎么看?

 

沙利夫·萨非:我认为美国的这个决定稍有些仓促,若是等到阿富汗内部谈判达成了一些具体的成果,美国等外国军队再撤出,对于阿富汗和平进程会更加有利。此时无条件撤军,只会给塔利班等军事组织以筹码,甚至可能导致后续和谈失败。

 

目前塔利班仍在不断发起进攻,同时拒绝参加土耳其的和谈,这表明他们并没有很强烈的和平解决问题的意愿。未来一段时间,阿富汗政府可能会处于不利的地位,实现和平更加艰难。

 

阿里·拉提菲:在我看来,他们必须离开。作为阿富汗人,指望他们永远留下来是不合理的。美国已经在阿富汗呆了20年了,再继续下去又有什么用呢?

 

但现在最重要的是,阿富汗和美国是否为美军撤离做了充足的准备,阿富汗政府是否能够证明它可以保护自己的人民。这也是接下来4个多月我们最关注的问题——阿富汗政府必须能够确保阿富汗人民的安全,满足人民的基本需求。

 

法蒂玛·侯赛尼:美国宣布撤军带来了很多的不确定性,目前看来和谈也陷入僵局。但我认为很明确的一点是,阿富汗不能为了可能的短期和平,而牺牲过去20年来所取得的成就,尤其是在女性权益、民主方面取得的进展。


驻阿富汗美军士兵在营地外执勤。/IC Photo

 

新京报:外国军队撤离后,你最担心什么?

 

沙利夫·萨非:在去年2月和美国达成和平协议后,塔利班集团发动的暴力袭击并未减少。如今美国等外国军队宣布撤离,我们最大的担忧是,塔利班将借机占领更多的领土,甚至试图推翻现任阿富汗政府——现任政府虽然还是很脆弱,但它是个民主政府,是阿富汗人民和国际社会在过去二十年付出沉重代价后才取得的成就,推翻它对于阿富汗、整个地区和国际社会来说,都是最糟糕的情况。

 

还有一个担忧是,外国军队撤离后,一直高度依赖外国援助支持的阿富汗政府或许无力应对塔利班的攻击,同时也无力保护阿富汗免受国内和区域恐怖主义的威胁。

 

阿里·拉提菲:我认为美国等外国势力撤出后,阿富汗有爆发内战的可能。目前阿富汗国内各方都必须非常谨慎克制,不论是言语还是行为,以避免出现任何导致爆发内战的触发点。

 

法蒂玛·侯赛尼:我最担心的是,一旦塔利班通过和政府的分权协议重返统治,阿富汗的妇女和少数族裔将再次陷入黑暗之中。因为此前塔利班掌权时期,妇女和少数族裔就遭受深重的压迫。

 

塔利班政权垮台之后,在国际社会的帮助下,阿富汗人民在妇女和少数族裔权益、言论自由、民主法治等方面取得了一些成就。这些对于阿富汗来说是非常珍贵且来之不易的,绝不能再次被塔利班所剥夺。

 

新京报:如果塔利班重新掌权,可能会发生什么?

 

沙利夫·萨非:在我看来,塔利班是一个极端主义和极权主义组织,他们希望通过武力和暴力手段来统治阿富汗。上世纪90年代,塔利班曾短暂统治阿富汗,其间极度压迫妇女,压制言论自由和民主。

 

近几年来,塔利班虽然说自己已经改变了,但他们表现出来的行为并未改变。该组织仍然是基于对伊斯兰教教义的严格解释来进行统治,这也就意味着高度压制妇女的权利、压制言论自由、打压少数族裔等。若是塔利班通过武力再次上台,阿富汗短期内无法实现真正持久的和平。

 

阿里·拉提菲:事实上,塔利班也是阿富汗人。阿富汗第一任总统哈米德·卡尔扎伊以前也说过,塔利班是一些“心有不满的兄弟”,他们在遭受外界对他们和家人的不公后拿起了枪支。但其中也有很多人是恐怖分子和极端主义者。

 

我认为,按照目前的发展态势,塔利班不太可能重新占领整个阿富汗。但即使塔利班真的重新掌权,我觉得他们也无法再像上世纪90年代那样实施非常严苛的统治,因为整个阿富汗已经发生了改变。若是塔利班无法正视过去20年来产生的变化,他们不可能长久地掌控这个国家,和平也就难以为继。

 

法蒂玛·侯赛尼:以我个人为例。我是一名阿富汗女性艺术家,过去这些年重点拍摄阿富汗女性,同时举办一些和阿富汗相关的展览、论坛,为阿富汗女性和少数族裔争取权益。但若是塔利班重返统治,我可能会无法继续发声,也无法继续拍摄、展出阿富汗女性的摄影作品,甚至跨地域出行对我来说都会变得更为困难。

 

所以说,在实现阿富汗和平的进程中,绝不能放弃女性和少数族裔已经争取到的权利和自由,否则,那就不是真正的和平。

 

新京报:你对于阿富汗和谈有何期待?

 

沙利夫·萨非:虽然有很多复杂的影响因素和很多的不确定性,但各方在谈判桌上而非战场上达成解决当前冲突的和平解决方案,是最佳结果。目前来看,塔利班和谈的意愿并不强,但也并非毫无希望。我们只能期待,各方能够围绕阿富汗和平建立包容性的、全面的国家和地区共识,实现真正的、持久的和平。

 

阿里·拉提菲:要实现和平,阿富汗政府、塔利班都必须认真对待每一次和谈的机会。政府必须采取切实的措施,首先在内部达成统一,并尽可能地将阿富汗社会的各个层面都纳入这一进程,以确保和平协议可以涵盖每一个人。政府方面不能再继续拖延,必须主动采取行动,为了和平采取各种可能的措施。

 

同样的,塔利班也必须真诚地出席谈判。他们必须愿意做出一些让步,并提出他们对这个国家的期待——而不是简单地说要建立一个“伊斯兰政府”。目前的政府就是伊斯兰政府,他们必须具体列出他们想要实现怎样的政府,然后双方进行谈判协商。

 

新京报:从上世纪70年代末至今,阿富汗已处于战乱状态40余年。战争如何改变了阿富汗?

 

沙利夫·萨非:过去几十年,阿富汗一直处于战乱状态中。但战争也带来了一些改变,尤其是2001年塔利班被推翻后,国际社会和阿富汗人民一直在为和平而不懈努力,在确保人民的安全、推动阿富汗的民主进程等方面,取得了一些进展。

 

但是,必须承认的是,阿富汗持续动荡不安,对妇女和少数族裔的暴力仍然严重,广泛侵犯人权的状况、政府内部腐败猖獗等问题也非常突出。只是,相比于这些问题,大多数阿富汗人更不愿意回归到极权主义的塔利班政权之下,这也是为何我们都认为不能为了短暂的和平放弃过去20年所取得的成就。

 

阿里·拉提菲:过去20年间,阿富汗虽然一直处于战争中,但其实取得了一些进步,包括言论自由,妇女解放,民众受教育的机会增加等。越来越多的阿富汗人能够出国旅行和学习,经济发展也取得了进步。

 

但问题也仍然明显,还有很多人从未得到应有的关注,仍有很多地区非常落后,没有道路、没有电、没有基本的教育和医疗服务。还有很多平民在突然的空袭和夜袭中丧生,安全都无法得到保障。

 

法蒂玛·侯赛尼:可以说,战争改变了一切,它摧毁了无数的家庭,让整个国家的社会、经济、政治陷入瘫痪,同时也影响了一代人的发展——包括身体和心理。因此我们必须结束战争,争取和平,这样才有可能让整个社会恢复正常发展,让人民可以安全自由地生活。

 

新京报:作为阿富汗新一代,你认为该如何实现阿富汗的和平?

 

沙利夫·萨非:我认为除了阿富汗政府、塔利班以及相关利益方外,国际社会还应该倾听阿富汗青年、妇女的声音,让我们参与到影响我们国家未来的重要决策和程序中,在谈判桌上给我们留出一个位置。

 

我们想要的不仅仅是没有战争的和平,而是尊重妇女和少数族裔权利,让每个公民都可以平等地参与社会、政治、经济领域活动,可以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意见的和平。也只有这样的阿富汗,才能最大程度地为本国人民,为整个地区以及国际社会的利益服务。

 

阿里·拉提菲:我认为国际社会的作用还是很大的,尤其是在施压塔利班和阿富汗政府开展和谈方面,已实现真正对所有阿富汗人有益,而不是只对当政者有利的和平。对于塔利班也是,需要各方共同施压,让塔利班走上谈判桌,而不是推动他们继续走上战场,把枪支对准阿富汗人民。

 

法蒂玛·侯赛尼:作为阿富汗人,我对正在进行的阿富汗和平进程充满希望和关切。我充满希望,是因为除了通过对话和平解决分歧和冲突之外,没有其他方案能结束阿富汗数十年来的冲突和战争。

 

但是,我感到关切的是,为了与塔利班集团达成政治解决方案,女性和少数族裔争取到的权益以及过去十几年来的民主进程是否会被放弃。我想说的是,我们不止希望没有战争,更希望每个公民都能享有真正的和平,能够自由地表达,平等地参与政治经济和社会活动。


新京报记者 谢莲

编辑 张磊 校对 李世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