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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撰文丨苏婷婷


考古学,一门与无言的遗迹进行对话的学问。近年来,考古新闻屡屡占据热搜榜单,进入我们日常的公共讨论。比如今年3月,三星堆遗址时隔34年的再次发掘就引发了人们的广泛关注。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考古学者在工作之余,开始走到聚光灯下,回答公众对考古的诸多疑问。


回溯过往,围绕每一场考古发现,学界、媒体与公众的互动,都颇具兴味。在考古学家许宏的新作《发现与推理》中,能看到不少与此相关的故事。许宏,这位曾经主持河南偃师二里头遗址的钻探与发掘的考古队队长,长期致力于公众考古,因为语言活泼生动深受大家的喜欢,被人称为“网红学者”。关于考古学是一门怎样的学科,考古队日常如何工作,当考古学走向公共领域,考古学学者会面临哪些挑战……回答这些问题,考古人,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5月,新京报书评周刊·文化客厅联合汉唐阳光,邀请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许宏、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郑嘉励、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于赓哲,在许楠的主持下共话考古背后的故事。直播中,考古学者和历史学者分享了他们对于考古学的焦虑和思考。大众对于考古学的认知,其实还有诸多误解。考古并非“官方盗墓”,也并非一门“坐冷板凳”的学科。而考古队的工作,也要比一般人文学者的工作复杂得多。


直播截图。


一、将考古视为“官方盗墓”是对考古极大的误解


郑嘉励:“考古是什么”确实是一个让我焦虑的问题。从行业的角度出发,考古的定位就是保护、抢救我们国家的历史文化遗产。基层考古工作者在配合基本建设的基础之上进行大量的考古发掘,高速公路、铁路建到哪里,房地产开发到哪里,考古就发掘到哪里。但考古作为一个学科,不如考古作为一个行业的影响力大。


考古是一个什么学科?是发掘和整理古人留下的遗迹和遗物,并通过遗迹和遗物研究古代社会和人类行为的学问。讲是这么讲,但其实很复杂。表面上考古是一个统一的学科,因为我们的研究对象都是古人的遗迹和遗物,实际上学术旨趣差别非常大。旧石器时期考古,研究的是古人类化石,然后复原古环境,我个人认为在路径上包括趣味上非常接近自然科学。新石器考古讨论的是人的行为模式、社会的演进模式,实际上是文化人类学。我们很容易把考古行业的一面跟学科的一面混为一谈,考古有很强的行业一面,具有抢救、保护的意义,但同时考古也有作为一门学科追求人类智慧和人类共同经验的一面。


于赓哲:大众对考古有很多误解,有人说考古是“官方盗墓”,这可以说是对考古工作者的一种侮辱。自打明十三陵定陵发掘出现较大问题之后,考古实际上已经放弃了主动的发掘。现在一般或是为基建(基础建设)清场,或是保护被盗墓贼破坏的墓葬。考古干的是抢救性发掘,你说考古工作者是“官方盗墓”,相当于说拿手术刀的大夫和拿匕首的劫匪是一类人。


许宏:“无用之用是为大用”,我在书里(《发现与推理》)也写过,考古的魅力,第一是发现之美,第二是思辨之美,是一种高级智力游戏。我的一位做哲学研究的朋友,在去过二里头之后写了一篇札记,其中就写到,考古学是一门本源性学科,它能给其他学科甚至公众提供灵感和给养,这是我们学科最大的意义。


很多时候,作为考古工作者,我们更像是“两栖动物”,穿越于古代与现代、城市与乡村、脑力与体力劳动、文科与理科之间,我们一直在穿越。当代考古队长光懂考古已经搞不好考古了。我们必须是一个大的组织者、协调者,我们应该是一个大的项目负责人,把最能解决问题的各方学者聚拢在一起,最大限度地攫取其中的历史信息。


郑嘉励:具体到日常的工作来说,我们有一套考古挖掘本身的业务标准,但光做好这个是不够的。考古工作者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要住在老百姓家里,要跟房东处理好关系,要雇佣农民工。今天在这里干活,明天在那里干活,很多人都认为我们是骗子,工钱没结跑了怎么办?


许宏老师是在某一个地方固定工作,有“军民鱼水情”,我们是到处流动,要处理很多问题。要跟民工谈工钱,要说服他们到我们这里干活,还要处理青苗赔偿。此外,考古队本身的日常事务,考古发掘的遗址是要保护还是破坏,都得考虑。跟建设方还有工期要磨合,高速公路通车有期限,但考古工作也有自身的规律。所以考古工作、考古队长绝不只有单纯的学术研究层面,考古是一个非常综合、复杂的行业。


我老说,考古工作者是当下人文学者里面最有生活的,我们每年都是这样工作的,忙的时候一年要做两三个工地,处理这么多的文物是一方面,处理这么多复杂人际关系是另一方面。


许宏:考古工作者、考古队长肯定是最接地气的学者,你不能想象一身傲气能把事情干成。我们跟质朴的老乡打交道,甚至跟“地头蛇”周旋。可以说,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当考古队长,也绝对不是所有人都能当好考古队长。


于赓哲:我是正儿八经的“书斋学者”,这背后的书架就是我的战场。我跟考古学界打交道不少,接触比较多的是陕西省考古队、西北大学考古系(现在叫文化遗产学院)、西安考古所。我的感受是:第一,大多数考古工作者都不像我们这样,一看就是“缺乏阳光”的人,人家比较结实、比较黑,还有很多大胡子和长头发,后来我想明白了,这是因为以前野外条件艰苦,没有时间也没有地方去打理。第二,无论男女,考古人都比较能“磕”,尤其是考古队长,一来因为野外工作寂寞,二来得跟当地的老乡、乡干部处好关系,三两下熟络了,下面的工作才好开展。考古工作者比书斋学者更具有社会实践经验,你问我羡不羡慕当考古工作队长,从这个角度来说我羡慕。因为历史学是一个研究社会的学科,可是我们这帮历史学研究者往往最缺乏跟社会打交道的经验,真不如到考古队长手下干一段时间,才了解什么叫社会,那时候恐怕研究历史更有滋有味了。


《发现与推理》,作者:许宏,版本: 汉唐阳光 | 山西人民出版社,2021年4月。


二、“对考古和历史的追求,是人类对自己的关怀”


许宏:对我们来说,研究考古、历史的首要动机是好奇心的满足。每一个生命个体都会对自己的童年感兴趣,想了解“我”是怎么来的,这是非常朴素的情感,考古学首先要解决的就是这样的问题。甚至可以说,中国考古学在一百年之前是显学,就是为了回应大众的需求,解决萦绕在中国人脑海中的问题:我是谁?我是怎么来的?中国是怎么来的?傅期年曾说,“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在文献解决不了问题的情况下,中国考古学这才应运而生。 


于赓哲:好奇心是人类进步的一个主要动力,没有好奇心就没有人类的现在。这个好奇心不仅有对未来的探索,还有对历史的探索。探索过去就是探索我们的历史、我们的文化底蕴;探索我们这个国家、我们这个民族、我们的文化、我们的思维模式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而且这个问题最终能够回答另外一个所谓哲学三大命题的第三个命题——“我到哪里去”。在我看来,对考古和历史的不懈追求,实则是人类对自己的一种关怀。


郑嘉励:我补充一点,喜欢听故事恐怕是人性中的一部分。故事,顾名思义是过去遥远的事情。人对故事的好奇心除了知识性的需求以外,更多的是因为过去的事情,包括考古的故事、历史的故事,里面蕴藏着人类过往的经验和生存的经验,每个人都可以在故事里看到自己,甚至可以得到慰藉。我个人觉得,对过去的好奇心是沉淀在人的血液中的,因为故事里有趣味、有情感、有思想,每个人在里面都能各取所需。把历史比成一条大江大河,听故事的人跟爱好历史的人就好比在大江大河边饮水的小老鼠,不求把一江水全部喝光,感觉自己喝饱了就够了,这是每个人从过去得到情感慰藉的一种方式。


三、考古学的想象力与分寸感


许楠(主持人):《发现与推理》这本书为什么要用第一人称?


许宏:我有时会觉得有趣的不仅是我们发现了什么,更是为什么我们当时那么看,为什么现在不那么看,以及这个变化的动因是什么。人们对考古感兴趣,但考古里面似乎又有许多云山雾罩的东西,于是我怀着祛魅的愿望,本着求真、存真的原则,以第一人称的视角写下了《发现与推理》这本书。


郑嘉励:《发现与推理》这本书还是非常克制的,主要是讲考古学者怎样通过推理,从发掘的遗迹和遗物中还原历史现场。许老师有一个非常好的比喻,他认为考古工作者根据遗迹和遗物还原古代社会,跟法警依据犯罪现场推理犯罪事实的道理是一样的。


我们知道,任何文物都是具体的时间和空间、历史背景中的产物,但是时过境迁以后,尤其早期文物就好像一颗一颗脱轨的流星脱离了原先的历史脉络,考古工作者推理的目的,就是把文物还原到具体的时间和空间中。对于考古和历史学者来讲,判断学术水平高低就在于谁能够把遗迹和遗物更具体、更真切地还原到历史背景中,考古的故事性主要体现于此。


当然更关键的是分寸感,以及边界的把握。举个非常简单的例子,唐代两京地区的唐墓里面出土了很多唐俑,唐俑里面一些高鼻深目的胡人俑都是男性,其中却一个女性的胡人俑都没有。设想一下,如果唐代文献全部都没有了,考古学家只能根据唐俑去分析、去推断,很可能会认为当时从中亚地区进到两京的胡人只有男性没有女性,假如我们只根据唐三彩里没有女性胡人俑这一现象就推测唐代没有女性胡人进来,这不是笑话吗?所以考古推理就需要有非常好的分寸感,讨论建立考古学推理理论,分寸感是重要的一块。


许宏:这个问题确实像郑嘉励老师所说,度的把握非常重要。想象力不是建立在文学想象上,而是建立在所谓扎实的学术积淀基础上。考古学作为舶来品,是一门全新的学问。考古学前辈俞伟超先生就曾将“中程理论”视为一个重要的考古学方法论,“中程理论”即从物质遗存转化成大家都能通晓的话语系统、复原历史的阐释系统,这样的方法是“最考古”的东西。这个从对遗存的分析上升到大历史层面的方法论非常重要,其中包含着我们刚才说的推理和想象。


四、考古学怎样才能吸引年轻人?


许宏:刚才已经讲了,考古学有发现之美和思辨之美。更重要的是思辨之美,在我看来考古更像是在做高级智力游戏。至于说大家考虑找工作的问题,即便从功利主义角度来看,我认为考古学很难被AI技术取代。大货车司机将全面被无人驾驶取代,未来甚至会有更多的职业慢慢淡出历史舞台,但考古学这种玩高级智力游戏的学科和职业,很难被AI技术取代的。


郑嘉励:从行业的角度来说,考古影响力非常大,尤其是最近几年重大的考古发现都能够上热搜,这是考古作为一个行业的影响力正在逐步扩大的体现。至于考古学怎么样才能吸引年轻人这个问题,我希望行业影响力能够保持,然后让从业者有更稳定的工作环境和更高的收入,让他们过得更好、更体面。但我个人认为考古作为一门学科的影响力并不大,考古学科到现在为止,不要说没有出现类似于《物种起源》《时间简史》这样的著作,甚至没有出现吕思勉这样的在社科学界有大影响的学者。但考古作为学科,我认为潜力还非常大,需要更多的像许宏老师这样的人投入进来,让考古真正展现出学科魅力,这样才能够把更有志气、更有志向、更有才华的年轻人吸引过来。


于赓哲:不得不承认,任何学科的发展必须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对年轻人来说,热情、理想是每个年轻人都有的,但毕业时一定会考虑到就业以及收入的问题。我们现在大多数历史学工作者和考古学工作者仍摆脱不了“为稻粱谋”的基本需求,有着雄厚家庭背景、可以玩的学者还是少数。


对高中生和已经在考古学专业里的大学同学说一句,请你们要有信心,考古学在前些年经费那么紧张的情况下都能坚持走下来,现在考古学已经迎来了黄金时代。这些年从政府重视层面到社会大众关注层面,考古学相比原先已经有了质的飞跃,等你们毕业的时候可能刚好碰到前所未有的考古学黄金阶段。当然那时候考古学界的薪资水平仍到不了互联网公司的水平,但话说回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自己的以前也强得多,这点请大家放心。


五、不要用预设立场去看待考古学与历史学


于赓哲:对于作为非考古和非历史专业的读者,我们应该怎样判断该相信什么和该怀疑什么这个问题,从个人专业的角度回答,我认为最重要的是要进行“史料批判”。史料批判是历史学研究的第一步,不仅需要判断什么样的史料可信,什么样的史料不可信,面对不可信的史料也得理解撰写者的心态究竟是什么,出于什么目的而撰写,为什么会呈现这样一种样态,而不是另一种。从这个角度来说,历史学在这方面的弯弯绕绕比考古学多一点,因为考古学挖出来的东西,是就是,有就是有,而历史学里层层迷雾非常多。我想跟大众说的是,不要带有预设立场去看待考古学和历史学方面的问题。凡是看材料、看文物、看遗址看出来的问题是好问题,拍脑袋拍出来的问题肯定是坏问题。这不仅适用于历史学研究,同样适用于大众对考古学科的态度。


郑嘉励:考古材料的客观性本身就是复杂的问题。遗址跟墓葬确实是客观存在的,但是,不同的人对遗址和文物的认识是主观的,不仅如此,发掘本身也是主观的,不同的考古队长去发掘不同的遗址,结果一定不一样。现在很多人认为,考古材料是客观的,文献是人写出来的,是主观的,其实这种说法非常流于表面。


墓葬里埋什么、不埋什么,当时的人是有他的想法和选择的。不能说一座墓里面出土了笔墨纸砚就反映了是文人墓,其实埋什么不埋什么不是死者定的。比如我爷爷去世以后不能自己做主了,他棺材里随葬一副眼镜,这是我父亲做主的,说这副眼镜要给他带去,我爷爷要在地下看戏、读《三国演义》。其实这并不是当事人的想法,实际上是子孙的塑造。所以考古材料的客观性是非常复杂的问题,发掘、整理本身带着不同人的看法,对考古材料的认识带着不同人的看法,考古材料怎么样反映当时真实的信息,不是那么简单的。


我没有办法给公众一个明确的忠告,但肯定有一点是像于老师讲的,考古与历史一样,本质上是一种批判和反思的学问。带着批判和反思去看考古材料比较好,考古材料绝不是我们简单讲的客观的东西。


许宏:虽任重道远,但欣慰的是,考古学在三四十年前根本不会成为一门热门的学科,但现在考古人还能够走近公众,这当然是因为衣食足然后知礼节,整个国家、社会的经济腾飞导致国民文化素养提升,才有我们和公众的对话,考古人的社会责任感被逐渐唤起。更深有同感的是——大概这方面于老师更有切肤之痛,大学老师最难的其实是面对中小学受过多年教科书标准答案式教育的学生,怎么把他首先扭到批判性思维上。只有培养起批判性思维,之后才能有所谓的探知,才能研究历史、研究考古。考古材料也是一种文本,根本不是史实本身,不可能是史实本身。


中国考古学界有一位著名的张忠培先生说过,考古人的追求就是代死人说话,把死人说活。但是我代死人说话和郑老师代死人说话是不一样的,我们遇到什么、没遇到什么,选择挖什么、不挖什么,选择整理什么、不整理什么,选择发表什么、不发表什么,都融进了研究者的主观意愿,有着种种不足和缺陷,这跟于老师处理古代文献完全一样。这种情况下,必须让公众的思维跟我们一样,要复杂化起来。


我微博上有不少粉丝,他们说“许老师的帖子是知识帖”。我想我这岂止是知识帖,更是思想帖,如果光是知识,问百度就可以,但我们这种交流本质上是思想交流。要让公众知道考古人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话说到什么程度,推理和想象要把握到什么度,这是我们作为学者秉持科学精神和科学原则的一种底线。我们用同理心和代入感,让公众了解这些东西,我觉得这是特别值得我们做的一点。


作者丨许宏、郑嘉励、于赓哲

整理撰文丨苏婷婷

编辑丨肖舒妍

校对丨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