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的网》《时代广场的蟋蟀》《柳林风声》《野兽国》……这些已经成为经典的儿童文学作品,表达了作者对童年、自然、社会、成长等人生内容的叩问。尽管它们创作的年代不一样,但今天的孩子读起来,仍然会深深地喜欢上它们。

是什么样的经历与文化促使作者们写出了这样的故事?又是什么让他们在长大成人后依然对孩童时期保持着敏感?

 

为了更好地理解那些儿童文学作品,我们将陆续推出“写童书的人”专栏文章,为大家讲讲写书的人背后的故事。今天先从阿斯特丽德·林格伦开始。

 

童书上经常可以看到的“林格伦纪念奖”,来自《长袜子皮皮》的作者阿斯特丽德·林格伦(1907-2002)。林格伦在37岁才创作完成《长袜子皮皮》,一经出版就获得了巨大成功,成为瑞典有史以来最为畅销的儿童书籍。2002年瑞典政府创立阿斯特丽德·林格伦纪念奖,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儿童和青年文学奖。

 

林格伦成长于一个幸福的家庭,童年时期的快乐让她从不缺乏安全感,而成年后的叛逆又让她做了别人不敢做的事。林格伦笔下的皮皮古怪精灵,直率任性,无拘无束,不论是大读者还是小读者,都很羡慕她,羡慕她可以做一切孩子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

 

除了《长袜子皮皮》,林格伦的很多作品都与她的童年经历有关。有人问她,你的孩子或孙子有没有激起过你的灵感?她的回答是:没有任何孩子比曾经是我自己的那个孩子更能激起我的灵感。

撰文 | 秋林卡迪娜


阿斯特丽德·林格伦生于1907年,是瑞典儿童文学作家,也是《长袜子皮皮》的创作者。1958年,林格伦获得童书界最高荣誉“国际安徒生金质奖章”。


被印在瑞典钞票上的林格伦与皮皮


在中国,林格伦经常被敬称为“童话外婆”。这是读者与出版方对林格伦的喜爱与亲昵的直接表现,但在某种程度上,也将林格伦的形象定格在了她的晚年——一位卓越、慈祥的童书大师。

 

但与许多卓越的创作者一样,林格伦的作品是从她的生命体验中生长出来的果实。林格伦快40岁才出版自己的第一部作品,她不是天然的“童话外婆”,她是一个在农庄中劳动玩耍的孩子,更是一位充满活力的母亲。

 

林格伦的生命体验促成了这样一位善于“挑衅”的儿童文学巨匠的诞生。在经历漫长岁月后,她才定格,成为了全世界孩子的“童话外婆”。


01

温和的挑衅者林格伦与《长袜子皮皮》


1944年4月,37岁的阿斯特丽德·林格伦将她的首部作品《长袜子皮皮》寄给伯尼尔出版公司,她随书稿附了一封信,其中写道:“我希望你们不要向保护儿童委员会报警。”对此,林格伦解释说:“因为我自己也有两个孩子。他们没有写这本书的母亲可怎么办呢!”

林格伦与儿子拉士、女儿卡琳

林格伦这样的担忧是有理由的。与许多塑造榜样的作品不同,《长袜子皮皮》是孩童纯粹的梦想,它为孩子创造一个自在的空间,一个能够平等地向成年人表达自己想法的空间。

《长袜子皮皮》,[瑞典] 阿斯特丽德·林格伦 著,李之义 译,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1999年3月


1945年,《长袜子皮皮》在几经波折后终于出版,旋即引起了瑞典社会关于自由教育和儿童道德观的大讨论。许多人认为“皮皮是一个坏典型,她没有接受过教育,书中使用的语言草率和低俗,整部作品非常不道德”。

 

但事实上,《长袜子皮皮》是部极其温和、道德的作品。

 

首先,它是林格伦作品中罕见的基于想象的作品。这种幻想性决定了皮皮的挑衅是温和的,正如林格伦本人所说:“长袜子皮皮是一个以儿童形象出现的小精灵,被搬到一个非常普通的环境里。她依靠超自然的体力和人所不及的超人条件,可以完全不依赖成人,过着一种随心所欲的生活……皮皮是一个特殊的儿童,她绝对不是普通儿童的榜样。”

 

哪怕是再小的孩子,也能看出皮皮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可以说,《长袜子皮皮》是林格伦基于尼采超人理念进行的文学性试验——她赋予皮皮能举起大马的神力、满满一袋子金币的财力、独立生活的能力,这些都让皮皮不受制于现实生活,成为了一个“超人”儿童。

 

而在故事中,皮皮也是温和的,她从未真的带领书中的孩子做出反对、打破成人规则的行为,她的挑衅都只停留在口头上——如果真诚地与人讨论、指出平常之事中的谬误,算得上是一种挑衅的话。

 

林格伦巧妙地设置了一个极具道德性的问题:当一个孩子超越了现实生活,被赋予全面的能力,她会拿这些特殊能力去做什么呢?

 

在她创造的世界里,皮皮拿金币给全镇的孩子买糖果和玩具,还不忘记给小猴子尼尔松先生的礼物,自己却什么都不需要。皮皮哪怕有能打败世上最强壮的大力士的神力,也从不主动挑衅,只会在有人做出冒犯之举的时候,心平气和地将对方扔到房顶上,小小地惩罚一下。

 

难道这还不够道德和良善吗?“超人”皮皮别无所求,只是不伪善,并捍卫自己表达的权利而已。

   

创作这样的皮皮不仅源自林格伦坚强、求真的性格,也来自她儿时怯懦经历留下的深深烙印。

 

在一次手工课上,一位比自己大的女生说林格伦不在场的好朋友马迪根的坏话,对此,林格伦回忆道:“马迪根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我没有作出反应。这时另外一个女生说:‘我们大家不要说什么啦,因为她最好的朋友就坐在这儿!’啊,我听了别提多难为情了,因为我没有保护她!”

 

林格伦记得自己曾是孩子时的体验,并发自内心地想保护孩子们表达和冒险的勇气。她虽然摆出一副战斗的姿态,却只为了争取那一点点孩子应有的表达的权利和说些无伤大雅的笑话的空间。

 

皮皮的存在对于读者来说近似于一个安全阀,有瑞典读者评论道:“我把了解皮皮作为一种解放——当我知道一个成年人创作了这本书的时候,感到非常得意。至少,有一个大人知道作为一个孩子的感受,并站在小孩子一边。皮皮可能给了我,还有很多跟我一样的孩子很大的勇气——向成年人提出自己的主张并得到了回答。”

 

但哪怕是这样温和的挑衅也难以被复杂的成人世界接纳。显而易见,《长袜子皮皮》刺伤了当时保守的瑞典社会。

 

面对以规训孩子为出发点的道德与教育观点,林格伦指出了其中的荒谬:

 

作为一个一无所知的孩子很不容易。世界充满陌生、可怕的东西,这个一无所有的孩子要依赖的就是已经活了很久、知道很多东西的成年人。在小孩子周围建立一个安全、温暖和友善的世界,本来是成年人的事情,但是他们做到了吗?没有,至少我没有看到……

他们从早到晚,辛辛苦苦教育孩子,恨不得孩子从一开始就表现得像个成年人一样……尊重孩子,在这方面我想说的是,成年人心胸要开阔一些。对待他们,就应该像对待其他成年朋友一样。给孩子爱,更多的爱,更更多的爱,仁义自然就来了。

 

不论是作为挑衅者,还是作为梦想,长袜子皮皮以及林格伦的价值都是永恒的。林格伦的一生中获得了国际安徒生奖等诸多大奖、影响了全世界的大小读者,而在林格伦离世后,瑞典政府为纪念她于2002年设立了“纪念阿斯特丽德·林格伦文学奖”。此奖项是世界上奖金最丰厚的儿童文学奖,澳大利亚华裔作家陈志勇、日本绘本作家荒井良二等才华横溢的创作者都曾获此殊荣。

 

当然,永远有人无法接纳长袜子皮皮无伤大雅的玩笑。《长袜子皮皮》出版30年后,一位已经离开东德的教师写信给林格伦说,她昔日的同事因为在班上为学生们高声朗读《长袜子皮皮》片段,被开除了。

 

自《长袜子皮皮》问世,快80年过去了,一个长袜子皮皮式的挑衅者在今天仍然面临着许多阻碍。我们的生活看起来每天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若以《长袜子皮皮》为标尺,一切又似乎丝毫未变。这也许正是我们需要皮皮、需要林格伦的理由。

林格伦创造了长袜子皮皮,那么,是什么成就了林格伦呢?


02

童年时期的劳动、玩耍与爱 


林格伦出生于20世纪初瑞典的一个平民农庄,父母是勤恳、正直又恩爱的庄园主,育有四个子女,一家人用节俭与劳动在自然中经营平凡又生机勃勃的生活。

图片来自《林格伦传》,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与在城市长大的孩子不同,林格伦的童年由玩耍与劳动构成,这也正是她永恒的创作素材。而来自父母与兄弟姐妹的爱则是她日后创作中的反叛的底气——童年家庭的幸福使林格伦相信,自己永远被爱与被接纳着。

 

林格伦父母的爱情非常美满,父亲萨默尔·奥古斯特一生都在感叹世间有真爱,为自己能够与妻子汉娜一起生活而感到幸运,林格伦曾说,儿时每天都能看到自己的父亲拥抱母亲。她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以为所有的父母都很恩爱,所有家庭都如自己的家庭那般温暖。

 

这样的家庭给了林格伦天生的安全感,而父母更是她为人的榜样。

 

林格伦的父亲萨默尔·奥古斯特曾是农民,后来逐渐变得很富有,但他不断强调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他会在平日早起一小时,仅仅是为了阅读挪威作家汉姆生的小说《大地的成长》。

《大地的成长》,[挪威]汉姆生 著,吴学颍 译,新星出版社 2012年12月


在《林格伦传》中,传记作家斯特罗姆斯泰特评论了林格伦父亲的与众不同之处:“萨默尔·奥古斯特很单纯,但同时很敏锐;他很老实,但不妥协;他得到周围人很多尊敬,但没人怕他;他很抠门儿,但同时慷慨大方。”

 

林格伦继承了父亲这种复杂又极富魅力的性格。

 

奥古斯特喜欢做生意,他人生的第一桶金是为富商开栅栏门赚到的钱。这段经历被林格伦写入了代表作《淘气包埃米尔》中,巧妙地成为埃米尔在热闹的集市赚钱的妙计。

《淘气包埃米尔》,[瑞典] 阿斯特丽德·林格伦 著,李之义 译,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2002年8月


林格伦的妈妈汉娜是一位亲力亲为的庄园女主人,她每日忙于织布、做衣服、养鸡、管理菜园、制作果酱等种种劳作,她轻视那种只会指使人的主妇。

 

勤劳、独立的母亲是林格伦童年的女性典范,让林格伦从小就将女性的力量视为理所当然。许多年后林格伦笔下那个能举起大马、打败世上最强壮的大力士的小女孩长袜子皮皮,正是女性力量的体现。

 

而对于孩子来说,劳动也是纳斯庄园日常生活的重要主题。林格伦与三个兄弟姐妹从小就与庄园里的其他伙伴们一起干活。对于孩子们来说,劳作并不轻松,但当林格伦和她的兄弟姐妹们长大后,全部都发自内心地从劳动中得到滋养。在作品《姐妹花》中,林格伦借着角色之口感叹道:“生活的最高幸福是劳动,就这么简单!”

《姐妹花:林格伦作品选集》,[瑞典] 阿斯特丽德·林格伦 著,李之义 译,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2年8月


除了劳动,玩耍几乎是林格伦和同龄孩子们的全部。林格伦与她的兄弟姐妹,还有农庄里长工的孩子们一起,让玩耍精神如空气般存在于纳斯庄园。

 

林格伦的另一代表作《吵闹村的孩子》就再现了儿时的种种游戏。这本书堪称儿童玩耍的“百科全书”,揭示了玩耍的元素——伙伴、即兴的想象力、父母提供的自由空间、大自然的游乐场,还有那句如魔法咒语般的“啊,我们玩得真开心!”

《吵闹村的孩子》,[瑞典] 阿斯特丽德·林格伦 著,李之义 译,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2021年3月


林格伦珍视儿时从家人身上获得的力量与快乐的宝贵价值,在日后的创作中,这些价值通过她的故事与心灵,感动了更多人。

03

叛逆之后的独立与坚韧


1926年,林格伦成为了未婚母亲。当时,她在当地报社工作,并怀了已婚主编的孩子。


那并不是一个包容的年代,闲言碎语满天飞。即便孩子的父亲事后向林格伦求婚,林格伦也拒绝了他,选择做一位单身母亲,离开家乡,去斯德哥尔摩寻找出路。

 

幸运的是,年轻的林格伦得到了热心于妇女权益的律师艾娃·安登的帮助,在哥本哈根产下儿子拉士,并为其找到了寄宿家庭。

 

回到斯德哥尔摩的林格伦拥有了人生中第一份工作,她成为了一个打字员,领着微薄的薪水。年轻的林格伦咬紧牙关生活着,她默默地把生活的重心放在远方的儿子身上,省吃俭用,只为攒够钱买去哥本哈根看望儿子的车票。

 

1929年2月,由于寄宿家庭状况变动,林格伦将儿子接到了身边,与她一起漂泊。生活捉襟见肘,年轻的妈妈竭尽全力爱护着幼小的拉士。林格伦曾心碎地记录着最初与拉士一同生活的无助:

 

“小拉士患有百日咳,刚来的时候整整咳了好几个月……对我来说,这些夜晚是我一生中最难熬的夜晚。我无法入睡。我躺在床上,听他咳嗽。有时候他自言自语地说某个童话里的一句话,‘此时母亲、埃塞和卡尔睡着了!’这些话煎熬着我,我永远忘不了。”

 

与儿子的相处让林格伦意识到,童话如何影响了孩子的生活。但这时年轻的林格伦并没有开始她的童话创作,她只是深深地爱着自己的孩子,好像天生就清楚如何做妈妈一般。

 

“她不是那种安安静静坐在公园靠背椅上,看着自己孩子玩耍的妈妈。”拉士·林格伦对儿时妈妈的陪伴印象深刻,“她自己也玩,我怀疑她是不是和我一样开心。”

 

拉士记得妈妈和自己从小山上坐着纸板往下滑,林格伦的裙子被磨破了,在回家的路上拉士只能贴着妈妈走,以免被人看见林格伦裙子上的开口。

 

若想探究林格伦这种崇尚玩耍与快乐的精神,我们可以从林格伦父母对待孩子的态度中找到最初的种子。林格伦曾充满感激之情地回看自己的童年:

 

“有两件事造就了我们的童年:安全感和自由。与这两个互相关心的人(指自己的父母)在一起有一种安全感,我们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随时都在。但在一般情况下,他们让我们在纳斯庄园的游戏场自由、幸福地玩耍……如果我们穿着撕破或弄脏的衣服回家,我不记得她说过一句责备的话。她不要求我们无条件地准时回家吃饭……她可能认为,一个孩子玩疯了的时候,有理由忘了回家吃饭。”

 

独立、坚韧,还有快乐带来的蓬勃力量贯穿林格伦的作品始终。她凭借直觉,将从父母那里获得的安全感与自由意识给予自己的孩子,还有无数为她作品痴迷的大小读者。

 

每个时代都有皮皮的反对者,但更多的是喜爱她的读者。在林格伦创造的书页之间的时空给人们喘息的可能,从而让他们积累哪怕一点点表达的勇气。那是生命力旺盛的林格伦送给所有“此刻的孩童”的礼物。

 

在《长袜子皮皮》刚出版不久时,瑞典地方报纸上刊登过这样一则不起眼的快讯:

 

昨天夜里,人们在马尔默的一条大街上找到一位26岁的运输工人。他喝得酩酊大醉,在他身边放着一本《长袜子皮皮》……除了这本书,人们还在他的口袋里找到23块糖。


撰文 | 秋林卡迪娜

编辑 | 申婵

校对 | 李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