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本人成了一个神话,成了英雄与创世者。人们涌向他,人们敬拜他,仰面朝他高唱出祭圣的赞歌。”这是1902年的一篇文学论文里描述的当时方兴未艾的“尼采热”。自陷入精神错乱的 1889 年至逝世的 1900 年,尼采是德奥两国世纪末当仁不让的精神偶像,是众多年轻作家的理想化身,是他们借以发扬放荡不羁生活方式的文化旗帜。他是“德语区颓废话语的奠基者”,将文学风格的美学评判上升至对瓦格纳所代表的现代性精神病症的宏观阐述。整体的瓦解与虚假整体的招摇不仅仅是文学的问题,而是整个现代文化的问题。这种精神病症造成的恶果,也是现代文化暴露的弊端,在尼采看来,是生命的衰微以至缺失。


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年10月15日—1900年8月25日),哲学家、思想家。


这位德语世界少有的奇才和独树一帜的思想者,“作为语言艺术家、思想家和心理学家彻底改变了其时代氛围”,其思想深刻、庞杂,其影响深广、多变。7月9日晚,复旦大学德语系研究员、德国柏林自由大学文学博士李双志与同济大学副教授、尼采哲学研究者余明锋做客上海浦东图书馆《弗洛伊德的躺椅与尼采的天空》分享会,围绕“尼采出圈:现代性批判的审美之维”这一主题,探讨了尼采作为思想资源,如何在文艺界发展为一种持久、强劲、丰富的决定性力量。


7月9日晚,李双志(左)与余明锋在“尼采出圈:现代性批判的审美之维”《弗洛伊德的躺椅与尼采的天空》分享会现场进行分享和探讨。 


尼采是一个孤独的寻找天空的哲学家


在当下,出圈文化是一个非常热的话题,那么,尼采是如何出圈的呢?李双志以尼采所作的一首诗开始了此次分享:“今你苍白而立,命定迟游于冬季,恰似轻烟一缕,总将寒冷天穹找寻。”在李双志看来,这首诗恰恰回答了这一问题,诗歌描写了一位非常孤独的哲人的形象,而在另一方面,尼采非常自豪于自己占据了思想的天空,所以他说他像一缕轻烟一样去寻找天空。李双志认为,这首诗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他要往高处走,要引领人的精神、人的思考,达到更高的层面;另一层意思可以说这个天空里面没有其他人,只是他自己。


李双志说,尼采是一个孤独的寻找天空的哲学家,从一开始就注定他必将不断出圈。甚至更绝对一点,李双志认为,尼采从来没有找到自己的圈子,也根本不屑于去寻找自己的圈子,“恰恰这样的一个人,不仅为我们开启了世纪末,也可以说打开了整个20世纪。”


那么,为什么尼采会成为被众人不断仰望、向往、追慕的人呢?余明锋认为,《弗洛伊德的躺椅与尼采的天空》,躺椅的意思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而尼采的天空这个孤独的形象,和弗洛伊德在地上和人对话的形象形成呼应,这正是他在阅读这本书之前产生的想象。之所以说尼采从来没有“在圈”,是因为虽然现在尼采的形象是一位哲学家,但其实他并没有接受过哲学系的教育,也从没有在哲学系担任过老师,他出版的书在他活着的时候,也几乎没有被哲学圈的人注意到,他的成名是在他疯了以后。“疯了之后的尼采迅速成名,但是首先注意到他的人并不是哲学家,或者说哲学界首先对他持有一种相当强的排斥态度。”余明锋说,尼采的作品并非传统哲学,不是以康德式的论证、黑格尔式的论证逻辑的方式进展的,在这个意义上,尼采本身就是一个奇特的文化现象。


《弗洛伊德的躺椅与尼采的天空:德奥世纪末的美学景观》,李双志著,艺文志eons丨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年5月。


现在人们通常把尼采定位为一位哲学家,但在世界范围来看,尼采的研究并不局限在哲学界,哲学研究只占其中的一部分。余明锋说,他同样认为尼采是一位哲学家,但和康德不同,如果尼采是哲学家,那么,什么是哲学这个问题必须被提出来,而随着这个问题的被提出,哲学和文学甚至于艺术、音乐的边界也开始消亡。


余明锋特别提到了莎乐美,因为她是连接尼采和弗洛伊德的人。尼采早年爱慕莎乐美,莎乐美跟他读书,她是一位传奇的女性,后来成为了弗洛伊德的助手。李双志认为,莎乐美之所以能够同时被尼采和弗洛伊德所赞赏和青睐,是因为和他们一样敏锐,这种敏锐很多时候是孤独的标志,对应我们所说的现代性的精神困境。


不管是《悲剧的诞生》还是后来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种语录体很难被当时的学院派接受,但李双志指出,正是这种非常澎湃的诗意化的描写,一下子又抓住了很多当时诗人和文学家的心。反过来说,尼采推动了一个新的美学浪潮的出现。


尼采是1890年疯的,1900年去世的,弗洛伊德《梦的解析》是1900年出版的,这个时间点在余明锋看来非常有趣,而《弗洛伊德的躺椅与尼采的天空》所选取的正是尼采疯狂的十年,弗洛伊德发展精神分析的十年。李双志认为,尼采的疯癫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他变成文学家的偶然的且非常重要的因素,他的疯癫甚至令他更加神圣化了,“一种圣徒式的疯癫。”


李双志说,尼采引发了地震式的效应。他把自己定义成哲学家,所以他可能想要引发的地震是在思想界的,但是这个地震偏偏在文学界先爆发出来。余明锋说,在中国近现代文化里,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尼采的影响是最大的,“我们现在热播的《觉醒年代》,里面有提到像陈独秀、李大钊、鲁迅这样的人当年也是很热爱尼采的,他们都是尼采迷。”


余明锋提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弗洛伊德对中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除了尼采,弗洛伊德也对中国当代的文学、电影创作很有影响。余明锋说,他们二人都把冷静理性的目光投向人类生命幽暗的领域,“弗洛伊德叫潜意识,被压抑的性冲动;尼采是曲折的权力抑制。”他们要挖掘人们冠冕堂皇行为背后的内在动机,而这正是弗洛伊德所说的生成心理学。


余明锋说,尼采晚年标榜自己是哲学家,他首先认为自己是心理学家——尼采更愿意称之为灵魂学家,“心理学的词根是从希腊文的灵魂一词来的,所以直接译成灵魂学,现代更多倾向于译成心理学,好像更加有实证主义的色彩,但总的来说一脉相承。”


现代人的有力和无力


现代生活使得神经质疾患不断增长,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许多事实已清楚地表明,现代生活的出色成就,各个领域的发现与发明,为求进步而日趋增加的竞争,只有付出全部的心理能量,这些需求才能满足。”余明锋说,在我们这个时代,物质生活非常丰富,但是人活得很累,与此同时,所有阶层的需要,以及对生活享乐的需求都在增加,空前奢侈弥漫到整个社会,这在过去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


余明锋曾在文章里提到现代人的有力和无力,一方面我们极其强大,能够把人送到天上,能够跨越时间空间限制,每天的踪迹都有数据;另一方面,我们也会感觉自己极其无力,特别是内心的无力,“社会要求我们每天都有饱满的能量投入生存竞争,越是如此,越感觉内心焦躁、乏力感,这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抑郁症,那么多心理问题的社会原因:每一个人都承担着社会的快节奏、盲目的生活扩张给个体造成的内心影响。”


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年5月6日—1939年9月23日),精神病医师、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


李双志在《弗洛伊德的躺椅与尼采的天空》中引用了一个名词叫做“神经质的浪漫主义”,这个名词有两层意思,一层是对社会性原因,对造成这样社会状况的直接写照,有一种对于神经质的剖析和呈现;第二层是审美之维,把爆发出来的无力感,通过美学加工以后,展示给人看,并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敲击人们已经麻痹的意志。“尼采之所以给人印象是带来地震、带来火山喷发、带来海啸的思想家,很重要的原因是他要用锤子打破很多东西。另外要指给你看现代人是颓废的,首先要知道自己是颓废的才可能重新寻找天空。”“颓废”这个命题并不是尼采首先提出的,最早提出颓废命题的是英国和法国的文学界,传到德国和奥地利。但尼采对“颓废”的概念进行了重新梳理,并把它和现代性问题联系在一起,也因此才有了世纪末不用于英法的特殊美学现象。


那么,尼采是如何解析“颓废”这个概念的呢?余明锋说,颓废这一概念来源于法国文学家波德莱尔。颓废美学某种意义上是悖谬的概念,颓废难道美吗?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是颓废美学的第一部经典,但在这里余明锋提出问题:为什么颓废美学值得研究?为什么颓废可以构成美?我们欣赏颓废之美的时候到底在欣赏什么?这其实类似于“悲剧-快乐”的问题,和人类基本生存问题相关。


李双志说,颓废变成一种美,更多思考的是它给我们的震撼力,尤其是现代美学——在现代美学里,和谐、高贵、静谧、伟大都被拉下神坛。尼采重新解释颓废之后,反而让德奥文学获得一个新的制高点,他反观颓废美的产生,发现了其两面性:一面是产生新的有意思的美感,配合整个现代文化,在高强度密集的情况下谈静谧、伟大、高贵,反而是一种强人所难、一种虚伪,“这个时候挖掘人在这种情况下爆发的病态,把病态写入文学作品反而是诚实。”另外一面,颓废美学本身也是一种颓废,或者说也是一种现代人病态症结,这是直接违背生命力的,是尼采后期批判瓦格纳提出的命题。

余明锋注意到,尼采和弗洛伊德都看到了人类的阴暗领域,但是没有停留于此。弗洛伊德探究人类幽暗潜意识时是非常理性的态度,他一直认为自己是自然科学家,一直认为自己在揭示人性规律,尼采也是这样。他一方面说,他和瓦格纳一样也是颓废者,某种意义说颓废就是现代性的基本征兆,但是他说,“我战胜了颓废”,然后用颓废批判瓦格纳。在余明锋看来,尼采理解颓废美学,但他的着重点不是颓废美学,某种意义上,颓废美学是后来被作家和艺术家发挥出来的,尼采始终在批判颓废。


作者丨何安安

编辑丨罗东

校对丨李世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