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天，阿富汗迎来重要的宰牲节。在这个伊斯兰教重大节日里，塔利班和阿富汗政府之间的战斗有了短暂的平静。
但小冲突仍不时发生。三天前，阿富汗总统府附近遭遇火箭弹袭击，塔利班否认袭击是其所为，美联社则指出，伊斯兰国（IS）宣称对此负责。
当地时间2021年7月20日，阿富汗首都喀布尔，总统府疑似遭到袭击，有火箭弹落在总统府附近。/IC photo
“喀布尔以前也有过被火箭弹袭击，去年11月我家附近就遇到了一次，不过不知道是谁发动的。”阿姆拉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表示。18年前，阿姆拉离开自己从小生活的阿富汗来到中国。美国进军阿富汗后，家乡已经不再让他感到安全。但他每年会回喀布尔一两次，同仍在那里的家人相聚。
美军驻扎阿富汗近20年间，阿富汗国内更加撕裂，美国的“阿富汗改造计划”宣告失败。美军离开后，塔利班卷土重来，阿富汗国内局势骤然紧张。
但随着第三方外部势力的离开，阿富汗获得了独立寻找国家重建方式的机会。塔利班和阿富汗政府能否顺利通过谈判达成和平协议，是这个国家愈合分裂、重获和平的关键。
“我不知道阿富汗的未来是什么样”
在喀布尔，阿姆拉亲身经历了2001年美国发动的那场阿富汗战争。当时20岁出头的他正在鞋厂工作，突然听见巨大的轰炸声，是美军正在空袭塔利班的军事目标。轰炸持续了近20天，塔利班迅速逃离，随后阿富汗民兵组织和美军开始进入喀布尔。
目前塔利班和阿富汗政府之间战火不断，阿姆拉对阿富汗的未来感到迷茫。
“其实我对这两者都不支持。阿富汗政府太腐败了，不花钱为人民做事情。塔利班执政的时候，生活更安全一点，没那么多担心。但塔利班统治时经济也没什么发展，而且他们的政策对女孩子比较严格，女孩子们受不了。”阿姆拉说。
当地时间2021年7月12日，阿富汗坎大哈，阿富汗政府军与塔利班持续激战，民众逃离家园。/IC photo
而在当前战场上，塔利班正在不断夺取新的地区控制权，从阿富汗各外围地区向首都中心地区推进，并控制了阿富汗与周边邻国伊朗、巴基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和塔吉克斯坦之间的几个关键过境点和口岸。在美军宣布全面撤离后，美国不少分析人士都预测，随着塔利班势力不断壮大，阿富汗政府可能会在未来6个月到2年内垮台。
但目前的战场局势并不明朗，塔利班控制的地区数量并不能准确得知，各方对于领土控制情况的说法也并不相同。
塔利班此前曾宣称，已控制阿富汗85%领土。阿富汗政府对此否认，称这只是塔利班的宣传策略。美国新闻网站Long War Journal最新数据显示，塔利班控制地区数量已经超过一半，半岛电视台报道指出，目前塔利班已经包围了34个省会中的17个，但尚未控制其中任何一个。
对于这两方在军事力量上的对比，清华大学国家战略研究院研究部主任钱峰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表示，塔利班并不像报道渲染的那样势不可挡，阿富汗政府军也不是不堪一击。“许多报道都说塔利班攻占了新的地区，但很少有报道提到阿富汗政府军又从塔利班手里夺回一些地区。”
当地时间2021年7月14日，阿富汗边境的斯平博尔德克，阿富汗安全部队在检查站严阵以待。/IC photo
对于塔利班是否会像20多年前那样攻占首都喀布尔，获得全国性的军事胜利，钱峰则认为不太可能，因为目前的国际形势已经发生变化。“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甚至在‘9·11’恐怖袭击事件之前，阿富汗总体上有点像被国际社会遗忘的角落。但现在，国际压力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国际上普遍反对阿富汗内部的战争，希望以双方和平谈判的方式解决冲突。”
但美国《外交》杂志分析认为，塔利班的作战力量更为强劲，能够在战场上获得优势。这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因素是阿富汗文化中根深蒂固的抵抗外敌意识，这一意识激励着塔利班的士兵。而阿富汗政府军队则因为与美军的结盟，无法在内心激发同样的抗争精神。这一信念上的不对称性也解释了为什么在阿富汗许多战场上，尽管政府军在数量上拥有优势，且拥有至少数量相等的弹药和补给，却还是没有进行过多战斗就放弃防守了。
据新华社报道，对于阿富汗目前的紧张局势，中国国务委员兼外长王毅于7月14日在杜尚别会见阿富汗外长阿特马尔时表示，当务之急是避免发生内战，重启阿人内部谈判。中方支持本着“阿人所有，阿人主导”原则，通过对话协商，使阿成为独立、自主、中立的国家。
“被改造失败”的阿富汗政府
塔利班目前进行大规模的领土争夺，不仅暴露出阿富汗政府军事安全力量不足，也显示了美国“改造阿富汗计划”的失败。
美国2001年入侵阿富汗后，不仅赶走了塔利班政权，还扶持起一个西方政治框架下的阿富汗政府，试图“改造阿富汗”。但是，过度自信的美国强硬地将塔利班力量排除在阿富汗的国家重建进程之外，也进一步撕裂了阿富汗。
“小布什政府在当时提出所谓‘大中东计划’，企图改造中东国家，但如今已经成为笑话。再加上阿富汗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位于四方交会之地，因此美国很想在此站住脚，在欧亚大陆获得一个战略性基地。”钱峰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说。
但是，美国主导的政治重建在阿富汗出现严重“水土不服”的现象，选举混乱、治理能力不足、腐败等问题使阿富汗政府权威性和统治力下降。
在阿富汗最近的两次大选中，都出现了候选人不接受选举结果的混乱现象。
2014年，阿什拉夫·加尼和阿卜杜拉·阿卜杜拉两名候选人都声称获得选举胜利。2019年大选则更为混乱，阿卜杜拉指责选举中有舞弊问题，拒绝接受加尼获胜的结果，之后甚至还出现了二人各自举行总统就职仪式的“奇特”对峙局面。最终，在美方代表不断游说下，加尼再次任职总统，阿卜杜拉担任民族和解高级委员会主席。
阿富汗政府还存在内部腐败严重的问题。联合国毒品和犯罪问题办公室2012年的一项调查报告指出，阿富汗国内腐败、局势不安全和失业问题是其面临的主要挑战。
“如果政府拿到1000块钱，真正用到人民身上的最多只有100块，其余的都进了他们自己的口袋。”在阿富汗生活了近30年的阿姆拉表示。
此外，阿富汗政府始终没办法取得对全国的全面统治。“法令出不了喀布尔”是不少媒体形容阿富汗政府的一句话，在许多农村地区和小城市，阿富汗政府的控制力严重不足。塔利班作战力量也一直在挑战着阿富汗政府的统治。
美国《外交》杂志对美国在阿富汗的失败分析指出，小布什政府将塔利班完全排除在阿富汗国家重建的解决方案之外是一个重大错误。
塔利班政权于2001年垮台后，曾试图开展和平谈判，愿意放下武器，并承认当时阿富汗民兵组织推选出的临时政府主席卡尔扎伊是该国合法领导人，但美国政府当时拒绝了这一谈判请求。2002年至2004年间，塔利班也继续寻求和谈，但均被美国拒绝，最终塔利班并没有在阿富汗重建会议桌上获得一席之位。
小布什政府并未意识到阿富汗内部各方力量角逐的复杂性，在击溃塔利班后自信宣布“任务完成”。但因自身被排除在国家建设之外，塔利班被硬生生推回到战场上，并在此后的十几年内一直将美军拖回战争泥潭。
卷土重来的塔利班
随着塔利班的领土争夺攻势不断扩大，不少人担心20年前的那个奉行严格教法统治的塔利班政权又要回来了，但目前的塔利班在表面上似乎有了一些改变。
塔利班这支武装力量最初由阿富汗坎大哈南部的伊斯兰教学校学生组建而成，于上世纪90年代中期发展壮大起来。1996年，塔利班在阿富汗内战中横扫全国，建立起奉行原教旨主义的“伊斯兰酋长国”，开始了此后为期5年的统治。
在其统治下，女性的社会生活被严格限制。女性无法获得接受教育和外出工作的机会，在衣着上需要从头到脚盖住自己。在没有男性家庭成员陪同的情况下，女性不能单独出门活动。
在宗教信仰方面，当时的塔利班政权不容异说。2001年，塔利班政权炸毁了两座雕刻在阿富汗巴米扬山谷的巴米扬大佛，激起了当地民众和国际社会的愤怒。
另外，阿富汗国内的毒品生产和交易也变得更加不受管控。一份联合国毒品和犯罪问题办公室2003年10月的报告指出，阿富汗供应了全球四分之三的毒品，其境内种植罂粟的土地在过去10年间增加了8%。在塔利班政权被击溃后，其游走在各山区的势力仍在很大程度上依靠毒品贸易来获得资金。
然而，在目前阿富汗国内的焦灼局势下，塔利班在向国际社会表明自身有和平谈判意愿的同时，也透露出将对以往严格奉行伊斯兰教法的统治方法做出改变。
今年7月8日，塔利班代表团表示，愿意在伊斯兰信仰规范下尊重女性的权利，以及承诺将在阿富汗内部混乱战事结束后，彻底根除毒品泛滥的问题。
另外，据半岛电视台报道，2019年4月于多哈举行的和平谈判期间，塔利班发言人穆扎希德表示，塔利班代表团中将首次有女性出席。他还称塔利班已经发生了变化，将鼓励女性接受教育，并鼓励在遵守伊斯兰教法框架下赋予女性其他的权利。
对于塔利班所做出的这些承诺，钱峰对新京报表示，“这可能是塔利班想要争取阿富汗民心和国际社会理解的一种权宜之计。”
钱峰认为，目前确实有迹象表明，塔利班在从当年的激进主义政策向稍微温和务实的方向发展。但还不能完全判定塔利班确实已经变了，还需要观望他们以后的实际做法。塔利班现在有可能是意识到自己20年前的政策是不得人心的，需要适应社会的变革来做出调整。但也有可能是为了获得更多阿富汗人的支持，在谈判中赢得国际社会的理解才做出口头上的改变。
阿富汗离实现持久和平还有多久？
美军完成全面撤离后，阿姆拉说，“这是好事，他们待在这里没有给阿富汗带来一点好处。”
美军2001年进入阿富汗推翻塔利班政权后，仍留在阿富汗围剿其残余势力。但无论美国如何投入军事力量和资金，都无法完全压制塔利班力量。迫于巨大战争花销和国内反对声的压力，美国此前两任总统都曾尝试让美国全面撤军，但都失败了。直到今年4月14日，拜登政府最终敲定全面撤军时间。7月2日，全面撤军已接近完成。这场被不少美国人认为“注定失败的”阿富汗战争才终于宣告结束。
资料图：当地时间2014年5月5日，驻阿富汗美军士兵在营地外执勤。/IC photo
随着美国这一第三势力的离开，实现持久和平稳定的决定权就交还到阿富汗人自己手里。而目前面临的难题，则是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之间能否通过谈判达成和平协议。
7月18日，塔利班与阿富汗政府在多哈举行了新一轮和平谈判。双方一致同意继续进行高级别和谈并加快谈判进程，但和谈并未取得签订停火协议等实质性进展。近几天阿富汗则迎来重要的宰牲节，塔利班虽没有明确表示在此期间停火，但其表示会保持“防御状态”。
外界目前普遍认为塔利班在战场上有更大优势，但塔利班则表现出愿意以和谈来解决冲突的姿态。钱峰对此认为，在国际社会普通反对阿富汗内部爆发激烈内战的压力下，塔利班会展现出这种愿意和谈的姿态，以此来缓解国际压力，同时利用自身在战场上的优势来提高谈判“要价”，以打促和，以打促谈。
而对于和平谈判能否实现，美国智库“外交关系协会”曾分析指出，和谈失败的可能性有两种，一种是双方无法在政治权力分享方案、宪法制定、宗教权安排、女性权利以及战俘交换等方面达成一致，美国与塔利班在2020年2月达成的协议就没有很好解决这些问题，造成此后和平协议变为一纸空文。另一种可能则是达成和平协议后，阿富汗政府内部存在的一些反塔利班派别不接受和谈方案。
钱峰则认为，目前和平对话进程还没有到尽头，仍然有和平解决冲突的希望。“对于阿富汗的和平未来，首先要依靠阿富汗人民自己。阿富汗双方领导人要以国家发展、改善民生为前提，摈弃过往恩怨，双方都做出让步。另外，和谈的实现也需要国际社会的努力，各方需要敦促他们和平解决冲突，避免阿富汗人民再次陷入到战乱中。”
新京报见习记者 向晨雨
编辑 张磊 校对 吴兴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