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拉松期间的美国“砸车”运动


去年跑波士顿马拉松时,美国正打海湾战争。黄飘带、星条旗和爱国口号触目皆是。就连看上去与世无争的霍普金顿镇也不例外。教堂附近人家的院子里放一辆报废的克莱斯勒·道奇车,车头上边用白漆写着“SADAM”,旁边一把大铁锤。意思是说这家伙就是萨达姆·候赛因,请使劲砸好了。砸一下一美元,得来的钱用来作镇上青年的奖学金。

 

谁想出来的不知道,反正这主意相当不坏。我看的时候就有几个仿佛镇上居民的人掏一美元拿锤在手,狠狠朝车上砸去。很难认为这情景同格调高雅的波士顿马拉松相得益彰,但终究是“战时”,怕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想。


《终究悲哀的外国语》,[日]村上春树 著,林少华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1年4月

不过海湾战争已经结束,以为今年再不会搞那名堂了,没想到来霍普金顿镇一看,又有一辆车放在那里,狼狈相也似乎同去年那辆不相上下。又一想,那辆车已砸得面目全非,不可能再度出山。估计是从哪里找来一辆十分相似的车来。不管怎样,今年车头上什么字也没写。只是和去年同样在车旁放一把大铁锤,牌上同样写道“砸一锤一美元”,募集的钱还是作奖学金。一名选手问站在身边的老伯:“这可是日本车?”老伯嗫嚅一下回答:“呀……唔,这不是日本车。”并且,至少我看的时间里,没有哪个人花一美元砸这什么也没写的破车。我以为以锤砸车本来是为了发泄怨气,不需要什么名目。但看来还是要有某种让人鼓劲儿的东西才行。


假如车头上写着“Japanese Car”,说不定有几个人掏一美元抡起大锤砸上一下,或者谁也不砸也未可知。终究是假设,我什么也不好说。尽管如此,在那户人家院子里静等别人用锤砸的报废汽车还是散发出一种不吉祥的暴力气息。其中似乎含有不能诉诸语言也不能成为具体信息的沉重的什么。就以旁边的老伯来说,对于从车旁走过的那个选手的提问也未能干干脆脆地说“不、这不是日本车”,而是“呀……唔(嗫嚅)”停顿一下。不难推测,这里面有“即使是日本车也没什么奇怪的”意识。其嗫嚅才是未被道出的话语、未被写明的信息。


美国媒体为何敌视日本


如人们常说的那样,美国人的敌对意识一年来由萨达姆·候赛因转到了日本经济。这个转变无论看哪家新闻媒体都一目瞭然。报纸上,谴责日本和日本人的投稿和评论连篇累牍。但是美国人(从事汽车制造业的少数人除外)时下还不想拿铁榔头砸日本车。一如马萨诸塞州霍普金顿镇的一般居民,他们只是想听取空气中潜在的未被道出的话语、读取未被写明的信息。

 

虽然如此,在美国我因为“是日本人”而遭遇的难堪也仅限于一次。在檀香山的租车站我租了一辆车,因刹车不灵要求另换一辆时那里的工作人员说道:“你们这些鸟日本人跑到人家国家来还要装大!”刹车不灵同我是日本人之间本来毫不相干,白白遭了一顿抢白。自那以来我就再不去租车站租车了。不过那已是五年前的事了,和这次反日情绪高涨没有直接关系。


我居住的普林斯顿是以大学为中心的风平浪静的高级住宅区。居民绝大多数是有钱人或知识分子,抑或有钱人兼知识分子,因此没有明目张胆的反日情绪。不过稍远些的特伦多市近郊有GM工厂,这里因大幅度压缩生产而有许多工人被暂时解雇,日本车的的确确被用 铁榔头砸了。汽车厂工人们在国道一号线路旁丰田特约经销店门前举行了“ Buy  American ”大会。所以,那种动向并非没有。但没有波及绅士味道十足的幽静的普林斯顿镇。镇上各种车川流不息:梅赛德斯·奔驰、保时捷、雷克瑟斯、雪豹(SAAB)、沃尔沃、美洲虎……外国车这么多的镇恐怕别无二处。Buy American之类不起作用。

 

迄今为止我在这镇上目睹的反日言词,只有另一页图A上的“Japan-bashing”(打倒日本)招贴画——贴在一辆相当旧的大型美国车尾部的防撞杆上。在住处附近路上等信号时,此车停在我开的车前面。一开始我没明白什么意思,中间的红圆心太小了。看上去与其说是太阳旗,倒不如说更像中间放一颗酸梅干的盒饭。本来该是B图才对,这样才能准确体现“Stop Japan”之意。而眼前这样子,只能看作“禁止带入酸梅干盒饭”。想必招贴画的作者不大清楚日本国旗是怎么个东西,以为反正白地画红圆心即可。这种粗心大意说滑稽也未尝不可,至少比贴图B无疑显出几分幽默感。但不管怎样,都不是令人心情愉快的把戏。


说起这“说滑稽也未尝不可”来,还有去年十二月七日珍珠港事件纪念日那天专栏作家安迪·鲁尼(此人的短评集日本也有译本,应有不少人知道他的名字)写的莫名其妙的反日短评。大意说,既然日本反倾销,美国何不如法炮制!


下面抄录一段:


“美国政府恐怕也该向福特、克莱斯勒和GM提供财政补贴才是。每在日本卖一辆车,即资助二千五百美元。‘快艇’以低于原价的价格出售。那样一来,日本每个家庭都摆有两辆美国车,本田势必破产。果真如此,日本市场怕也不得不对美国产品开放。”


安迪·鲁尼无论作为电视评论员还是幽默专栏作家都是名人,但他时不时偏离玩笑吐露相当保守的政治信条。这也堪称一例。即使从全文来看,他并非完全开玩笑这点也是显而易见的。实际上,具有保守信条的一般美国人看了这篇文章想必点头称是:对对,正是这样。关于他所说的反倾销和财政补贴之类,我不是经济专家,在这里就不谈了。


我读这篇专栏短评觉得有趣的是“日本每个家庭都摆有两辆美国车”这部分。原文为“Tow American Cars in every Japanese driveway”。搞英语翻译的人肯定为“driveway”的译法伤脑筋而往往译成“車寄せ”(停车檐、停车台)。其实是从房门到大门之间院内的停车道。没有车库的人家就把车停在这里。而这样的地方日本当然不存在,所以相对应的词汇也不存在。前院也罢后院也罢,拥有停两辆美国车的空间的家庭日本大概很难找到(至少城市近郊是这样)。恐怕应该有人把安迪·鲁尼先生请到日本,向他解释日本没有美国那么宽敞的driveway,这也是美国车在日本卖不动的一个原因。不过果真这样说的话,普通美国人有可能更加恼火:“连driveway都没有的国家何苦造那么多车出来!”给人家这么一说,作为我也势必欲辩无言。

伤脑筋啊!


在东京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嘛

如此这般,一年之间美国人的对日感情彻底恶化(这一两个月多少有所好转),常有日本人问我住在美国是否很不好受。前几天见到一个在宾夕法尼亚州一所大学留学的日本女生,她说自己小时候在美国住过一段时间,回日本后也一直偏袒美国。但这次来美国生活起来,还是觉得日本好。“村上先生您呢?”她问我。


不过给她这么一问,作为我真不知如何回答。因为若让我直抒胸臆,我觉得日本也好美国也好,生活的基本质量是没有多大差别的。当然由于年龄和处境的不同,情况自会不同。特别是年轻时候在外国生活,容易受外部影响,心也摇摆不定。我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所谓年轻就是这么回事。但就我个人而言,无论在美国还是在日本,生活形态都大同小异。


美国是有令人不快的不是东西的家伙,是有让人恼火的事情。肉眼看不见的种族歧视当然有,语言沟通不好而造成误解或心焦意躁的时候也有。有自命不凡目空一切的家伙,有刚愎自用的顽固脑袋,有一门心思以整人为能事的男女。同这样的人打交道,难免有一定程度的不快之感。可是细想之下,同样的事情在日本也曾以大体相同的比率、频度发生过。用日语不能顺利沟通以致生气恼火的时候也不止一次。日本也有不少——如大家所知——不是东西的家伙。若对一百名美国人和日本人一视同仁地详细调查,不是东西的家伙自命不凡的家伙说别人坏话的家伙所占的比例,我猜想两组相差无几。热情友好的人和幽默风趣的人的比例也会不相上下。


当然,若问我由于身为日本人在美国有时候是不是不太好过,那想必是的。可是在日本也有种种样样的歧视,也有discrimination(不公平待遇)。我当小说家前在东京经营饮食店兼酒吧那样的东西,当时这个那个没少遭人白眼。到不动产商那里找房子,动辄被人说什么“噢,做酒水买卖的?不成不成,我们这儿谢绝那样的人!”即使成为小说家后也吃过同样的闭门羹。租房不时人家说什么“我们这儿只接待在上市公司工作的。”同日本人历史上歧视外国人(非日本人)的厉害程度相比,我这情况或许不足挂齿,但也还是只能说是歧视而不是别的什么。而且,歧视是怎样一个东西,不实际遭受过是理解不了的。


人生途中这样的事体验得多了,“还是日本好”“还是美国好”这类非此即彼式的看法似乎就渐渐淡化。当然,如果我更年轻,或许不这样认为。可是我已不那么年轻了,对事物的看法已被训练得多少实际些了,或者说开始带有怀疑眼光了。倘有人问我“在美国生活不好受吧?”我只能回答“在东京生活也相当不好受嘛!”尽管我心里清楚对方不期待我这样回答。

原文作者丨[日]村上春树

摘编丨宫子

编辑丨何也

校对丨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