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后一个星期,杨志顺第一次远远看到他的55亩玉米地,他站在地边的公路上,水仍能没过脚面,地里的水至少还有一人多高,田间小路边,小树刚刚露出树尖,玉米完全不见踪影。

 

一场洪水过后,河南全省农作物受灾1470万亩,绝收570万亩,虽然对全省超1.2亿亩耕地的粮食生产全局而言,损失尚在可控范围内,但具体到对每一位受灾农户来说,心痛却是实实在在的。中国的农民向土地要粮食没有容易过,也从没听天由命过,排水、清淤、翻地、消毒、补种,暴雨之后,汗水继续,生活继续。

 

8月2日,河南安阳农田仍在排水救灾。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

 

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雨

 

暴雨来临之前,没人想过,雨会这么大,这个位于河南汤阴县的小村庄里,老人们种了几十年地,从没经历过这么大的雨。

 

82日,在汤阴县西杨庄村,杨志顺的家里,他指着房顶脱落的墙皮告诉记者,暴雨的那两天,天上泼水一般,房顶的管道来不及排水,水漫过墙皮,渗到屋里,墙皮大面积脱落,两面房子的房檐,裂开了长长的缝隙。

 

8月2日,杨庄村杨志顺家里,暴雨过后墙皮脱落。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

 

杨志顺的房子,地基比地面高出近一米,他家的院子,又比街道高一点儿,洪水刚来的时候,杨志顺不知道情况,推开大门想看看,大水就灌进了院子,门关不上了。幸好房子地基高,洪水没有进屋。

 

在西杨庄村生活了六十多年,杨志顺说他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尤其是大水灌进院子的那一刻,让他们夫妻俩心惊胆战,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从西杨庄往北,跨过洪河,就是安阳县,和西杨庄一样,同属于一个受灾区域。位于安阳县王贵庄的张放,也在回忆10多天前的暴雨,上游的水库开闸放水后,整个王贵庄都被淹了,张放撤离得晚,他想收拾点儿东西,但水已经进了院子,不得不走了,尤其是老伴身体不好,前些年做过手术,经不起风险。

 

撤离的时候,没人顾得上地里,尽管他们都知道,地里的玉米可能扛不过大水,但没有机会去看一眼,更没有能力阻挡汹涌而来的洪水。

 

杨志顺有55亩地,张放有11亩,同在王贵庄的葛风儿有13亩,在暴雨和洪水中,他们的地被淹没,一直到82日,还是一片洪泽,全部绝收。

 

8月2日,洪水退去,西杨庄村的地里还是一片汪洋。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

 

他们的地,只是暴雨中受灾的一角。安阳县农业农村局负责人告诉记者,全县耕地受灾面积31.7万亩,成灾26万亩,绝收面积17.08万亩。

 

在整个河南,公开的数据显示,截至83日,农作物受灾1470万亩,其中成灾970万亩,绝收570万亩。河南省政府召开的新闻发布会显示,这次河南农业受灾程度,“是多年来最重的一年”。

 

失去粮食的人们

 

客观说,河南全省实有耕地1.2229亿亩,划定的永久基本农田就超过1亿亩,这次汛情导致970万亩的损失虽然惨重,并不至于引发对河南粮食安全生产大局的担忧。然而,对那些曾在成灾与绝收农田上辛苦劳作的农户来说,半年汗水付诸东流。

 

82日下午5点多,64岁的葛风儿,骑着一个小型的电动三轮车,后面坐着66岁的葛文秀,他们从王贵庄村出来,沿着平整的田间道路,开到自己的地头,查看水势。

 

水泥地面的田间路崭新平整,被大水洗得干干净净,但两边的农田中,还是一片汪洋,晚风吹过水面,荡起层层涟漪,似乎眼前不是阡陌纵横的农田,而是波光荡漾的湖泊。

 

十多天的浸泡后,翠绿的玉米早就不见踪影,浑浊的水里,偶尔能看到发黑的玉米叶。农田边上的防护林,在水里东倒西歪,许多树完全倾倒,枝条上还有绿意,树林间有人种了向日葵,但只剩下一截焦枯的枝干泡在水里。

 

葛风儿把车停在一个路口,那里已经有早来的村民在聊天。村里的水抽干了,家里该晾的晾了,该晒的也晒了,没啥事儿干,就过来看看地里的情况。

 

8月2日,王贵庄村村民来到地头查看水势。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

 

由于排水的设备紧张,还没有来得及排这里的水。就在2日上午,安阳县农业农村局干部告诉记者,全县受灾农田已经抽排水24万多亩,但还有六七万亩等待排水。

 

还没排水的,可能来不及补种了,张放告诉记者,靠自然晾干,一个月也未必够,可能会影响下一茬的冬小麦播种。即便当下立刻开始排水,也得好几天才能排完,还要晾晒,等到机器能下地,又是好几天,然后翻地、消毒,肯定来不及补种了。

 

“这一茬肯定没戏了,”张放说。和葛风儿、葛文秀等一样,这些60多岁的农民,外出务工的机会几乎为零,不论是建筑工地,还是其他任何行业,都不愿意雇佣超过60岁的老人,除了每个月100多块的农村养老金,地里的庄稼就是他们最重要的生活来源。务农大半生的他们,也更习惯村里的生活。尤其是这两年,粮食价格不错,他们的收入足以满足自己的生活。

 

张放算了一笔账,他家里11亩地,一年两季,种冬小麦和玉米,冬小麦能产1万斤左右,玉米能产1.3万斤左右。全部机械化种植,他们几乎不需要下地干活,全程雇佣农机,站在地边,就能获得1-2万元收入,收成好的话,可能会超过2万元。但现在,多一半消失在水里了。消失的是粮食,是他们半年来的生计。

 

受损的不止是粮食

 

杨志顺的损失更大,除了自家的地之外,几年前,他还租了村里其他人的几十亩地,总共55亩,同样一年两季,上一季的小麦收入,用于支付全年的地租、种子、农药、化肥、机械等,下一季的玉米,则是他的年纯收入,每年有五六万元。

 

8月2日,西杨庄村,杨志顺的玉米地还被水泡着。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

 

65岁的杨志顺,在花甲之年重新租地种田,和家里在县城买房有关。儿子在县城上班,孙子在县城上学,让杨志顺需要在县城买房。但对于一个农民家庭来说,每个月的月供,是一笔沉重的负担,幸好,这几年粮价都不错,让杨志顺得以顺利还贷。

 

按照计划,再有三五年,他就能还清县城房子的贷款,但突如其来的暴雨和洪水,让他的还款计划再一次后延。

 

张放也在还债,妻子几年前做手术,他借了亲戚几万元,此后还要负担长期的疗养费用,以他和妻子种田的收入,几乎不可能一次性还清,只能一点点慢慢还。只是,今年不太可能还钱了。

 

不止是村民们承受着巨大的损失,作为粮食主产区,整个受灾区大大小小的区域,都在为这一次的暴雨和洪水造成的灾难付出代价。

 

在安阳县瓦店乡,数万亩的高标准农田示范区,在暴雨中受损严重。瓦店乡东路村村书记李科告诉记者,他们村1400亩耕地,受灾1200亩,近800亩绝产。这些地,都在高标准农田区域中,按照往年的收成计算,一亩地每年的收入在2000多元,最高的可以达到3000元。

 

8月2日,瓦店乡杜庄村受损的高标准农田。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

 

一位当地农业部门的干部告诉记者,就在今年年初,当地启动了一项高标准农田的提升工程,投入3000多万元,提升农田间道路、建设机井、水泵、管道等灌溉设备。在这一次暴雨中,有的道路被冲毁、有的机井受损,这些损失,还远没有统计完成。

 

村民的自救与他救

 

83日,安阳县汪流村外,洪河两岸的农田泾渭分明,一侧的农田中已经基本没水,另一侧则波光粼粼,让人很容易将这里当成湖泊或者水库。

 

两台龙吸水停在河堤上,把农田里的水抽到河里,工作人员告诉记者,要抽干这片水域,可能需要两三天甚至更长。

 

8月2日,汪流村河堤上的两台龙吸水在抽农田里的水。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

 

从汪流村到王贵庄村,直线距离只有五六公里,但救援的抽水车不足,想要快速抽干剩余数万亩的农田积水并不容易。

 

和安阳一桥之隔的汤阴县,也同样陷于救援力量不足的困境。在距离西杨庄不远的一处村庄中,一台抽水车正在村里抽水,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当前首先要抽的,是村庄中的积水,保证村民能够及时回村安居。

 

记者看到,村里的排水已经到了尾声,最后的抽水点,是村里的一个大坑,村民告诉记者,这里原本是一处空地,计划要盖的建筑一直没建,慢慢成了一个坑,大水来的时候灌满了,最深的地方有2米。大坑边上的一堵院墙上,积水留下的痕迹超过一人高,这样的痕迹,在村里很多院墙上都有。

 

下午3点多,水泵停下,抽水的工人准备撤离,几个村民请求工人们再抽一段时间,村里其他地方还有积水。工人们查看之后,告诉村民,剩余的积水不多,村民们可以自己抽水,救援的抽水车要去下一个地方了,而且,抽水车自身携带的管道不够长,不可能达到村里的每一个角落。

 

杨志顺所在的西杨庄村,也有村民在自动排水。就在村口的一户人家,记者看到,一根胳膊粗的塑料管道,从院子里伸出来,不断地把水排到街上,然后又流入地里。

 

“现在还顾不上地里,只能先顾家里,”杨志顺告诉记者,有些地势高的院子,排水比较快,地势低的比较麻烦,屋里还是湿的。至于地里的水,靠个人几乎没办法排,要大型的抽水机,抽到河里,否则没有地方排,“我们这里本来就是最低的地方,别处的水都往我们这里流,我们只能排到河里。”

 

最难的是小农户

 

“损失太重了。”83日,位于东路村的高标准农田中,一位来自中国农科院的专家说。

 

这是他们到安阳的第5天,自暴雨停止后,农业救灾和减灾工作就开始了,在河南的农业专家们最先下田,其他地方的专家团队在此后的几天陆续到达。

 

8月2日,安阳县高庄镇东正寺村,暴雨过后玉米枯死,农业专家在田间查看。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

 

王芊是731日到安阳市的,几天中,他跑遍了安阳市下辖的几个县的重灾区,包括安阳县、汤阴县等,东路村已经是第二次来。

 

王芊告诉记者,暴雨和洪水造成的损失非常大,有些几乎无法挽救,尤其是绝收的区域中,水还没有排完,补种改种的工作非常困难。“现在还没排完水的地方,补种很难,当前最重要的,是为冬小麦播种做准备,争取不会对冬小麦造成影响”。

 

对已经排完水的地方,专家团队们制定了许多套不同的减灾措施,包括晾晒土地后的深耕、消毒、防疫,也包括适合改种补种的品种等。这些方法和措施,被当地农业部门印刷成一张张农业技术“明白纸”,发放给灾区村民。

 

“其实技术和方法不难,最难的是做农民的工作,尤其是小农户,”一位当地的农业专家告诉记者,种粮大户有补种的意愿,有条件的情况下,容易做工作,但小农户比较麻烦,每家就几亩十几亩地,缺乏补种的动力,不知道市场行情,也不愿意改种陌生的作物,去赌一个未知的结果。

 

专家团队建议排水早的地方,可以补种生长期短的作物,如大豆、绿豆,也可以种快熟的蔬菜,如白菜、萝卜。

 

但对习惯了机械化种植的小农户来说,种这些陌生的作物,大部分要依靠人力,他们既缺乏技术,也缺乏劳动力,更缺乏对市场的了解,“这么多地方都种菜,到时候去哪儿卖呢?”一位村民对记者说。

 

这些困难,不仅是农户的,也同样是支援的专家和当地农业部门的,记者了解到,支援的专家团队,承诺提供整个补种作物生长期间的技术支持,也包括冬小麦种植期间的技术支持,当地农业部门也在组织力量,帮助村民灾后补种,但对于收益的多少,他们也同样无法预测。

 

补种不止是减灾

 

相对于小农户,种粮大户、合作社、家庭农场等新兴的经营主体,积极性显然更高。

 

东路村书记李科告诉记者,东路村的1400亩地,在今年年初就开始了预流转,以每亩1000元的价格,将土地从村民手里流转到村集体,由村集体统一耕种,以此提高规模化、机械化的程度。到今年10月,种植冬小麦的时候,正式开始由村集体耕种。也就是说,受灾的玉米,是村民自己种的最后一茬。

 

尽管是预流转,但也给统一救灾减灾提供了方便。东路村在81日就结束了排水,原本计划晾晒几天后,就开始耕地补种,但随后又一波强降水,延迟了补种的时间。

 

810日下午2点,东路村书记李科来到地里,查看晾晒的情况。地已经干了,机器可以下地了。这是补种的最后时机,距离冬小麦播种只有2个月的时间了,再晚,就没有补种的机会了。

 

很快,几台分工不同的农机开始在地里作业,收割机将枯死或半枯的玉米砍断收走,耕地机进行深翻,随后有无人机喷洒特别调配的消毒液,最后,播种机种下绿豆、大豆、玉米等。而村民们,则在田间道路上喷洒84消毒液,尽可能减少病毒滋生的可能。

 

8月10日,东路村地里的播种机正在种植绿豆和大豆。受访者供图

 

李科告诉记者,所有补种的机械、种子、化肥、消杀药品,都是政府无偿提供,收益全部归农户自有。

 

事实上,补种的作物未必能成熟,但仍可以获得收益,比如玉米可以卖鲜食玉米,或者做青储饲料,大豆可以卖毛豆。更重要的是,在收入之外,补种也是灾后恢复信心的措施之一。河南农业农村厅810日发布的数据显示,截至当天,全省已改种玉米、豆类、蔬菜等农作物20.84万亩,占全省目前可改种绝收地块的23.2%

 

更多没有条件改种、补种的地方,则在为冬小麦播种做准备。810日,杨志顺告诉记者,他的地里,已经开始抽水排水,几天之内就能排完,尽管之后还要进行清淤、翻地、消毒等,已经没有机会补种,但至少,不会影响冬小麦播种了,下一次的收获,依旧可以期待。

 

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影 王颖

编辑 张树婧 校对 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