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开学季,北京市惠新东街10号,来自山东省临沂市郯城县的刘科来报到,她不仅是一名对外经济贸易大学新生,还是“学霸村”52名硕士的其中一个。在有460户、1950人的郯城县花园乡刘湖村,因为“不足500户,博士16人硕士30多人”“村里乡风不比有钱比学习”而走红,一度在互联网社交平台上掀起1.2亿阅读量。

 

立人设的时代,因为一两个标签就可以让一个人走红,也可以让一个村庄走红,“学霸村”“博士村”“状元村”等在网络上越来越多,但在乡村人口流失、国家近年愈来愈强调“破除唯升学论”的背景下,学霸村们“村设”的可持续性和正当性在面临着考验。

 

刘湖村博士巷里的英才榜。新京报记者 赵利新 摄


博士巷里没有游人 英才榜上不仅是硕博士

 

今年高考期间,借助媒体的报道,刘湖村以“学霸村”的称号在互联网上热传。在媒体报道的视频、图片上,刘湖村有一条走出9个博士的博士巷,有来往的游人拍照打卡,巷子里有巨大的英才榜、乡风墙,还有家家户户门框上的家风牌。

 

新京报记者走访发现,刘湖村位置比较偏僻,处于鲁南苏北交界处,去30公里外的县城要经过野湖、洼地、丛林,而位于村子西北角的博士巷里更是行人寥寥,墙壁上涂画着“给母亲洗脚”“头悬骨刺”的故事,入口旁立着一座处于施工状态的石亭。最显眼的是占据大半个墙面的英才榜,“这是俺们村的学霸榜,有好多硕士博士都在上面。”家住在巷头的刘召永告诉记者。

 

榜单上列举的“刘湖村英才”有31位,有中科院研究员,山东科技大学博士,也有四川音乐学院硕士,清华大学本科在读生,还有未标注学历信息的军队在职军官和律师。村支书刘全启告诉记者,这上面的信息不全,刘湖村博士有16名,硕士有52名。

 

整条巷子不长,刘全启介绍说约有68米。两边住着五六户人家,巷子最里面是一道圆形拱门,门上写着“博士巷”三个字。在拱门下,三个老人坐在马扎上用柳条编织挎包,“编织包不是为了挣钱,主要是没事儿做,孩子们都出去了。”

 

今年74岁的刘宝民端着茶水,看妻子用手一上一下将柳条经纬连成面,巷子里除了远处的斑鸠发出的“咕咕”和持续的蝉鸣声,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刘宝民是三个博士的父亲,孙子去年考上清华,但刘宝民不爱说话,习惯冲着人微笑,“知道就行了,没啥可说的呀。”

 

数学老师卖红薯秧 博士工作6年才读研

 

村民说,刘宝民家是刘湖村的精髓,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是博士,两个儿媳妇也是博士,孙子又考上了清华,这是学霸村的学霸家庭。刘宝民曾经是村里小学的数学老师,从教30多年,在十几年前退休,“具体什么时候教的学,什么时候退的休,都不记得了。记这些,干啥。”

 

刘宝民因为没有机会念完高中就辍学回家教书,更没机会考大学“做一个数学家”。大儿子刘召芹在1991年考上了山东矿业学院(山东科技大学前身),“上大学是我父亲小时候给我们的一个寄托,他很聪明,但是他没机会上,我们有机会读书,就要好好读。”已经在中科院做研究员的刘召芹告诉记者,父亲不爱说话,也没说过学习的事儿,甚至都没辅导过自己,“我回到家就是下地割猪草,印象中都没怎么在家写过作业,更别提像现在的孩子那样上辅导班了。”

 

刘召芹记得,父亲虽然是数学老师,但工资微薄,家里孩子又多,在周末时候就推着车子去集上卖红薯秧子。

 

1995年,刘召芹大学毕业,拿到了学院推免研究生的机会,但家里人比较为难,因为弟弟妹妹还在读书,也需要钱。刘召芹放弃了直接读研的机会。1994年,妹妹刘召利考上聊城师范学院,1996年,弟弟刘召杰考上烟台大学,于2001年毕业。那一年,刘召芹又重新拿回课本,考硕、考博。

 

学生户口已是外地 父母亦不在本村住

 

刘科已经不太记得村里以前的样子了,从她出生,就在县城里长大,中学更是去了临沂市读书。在中学之前,每周末会回刘湖村看看爷爷奶奶,但和村里同龄人接触不多。“但村里也给了我很大的激励作用,听老一辈说,村里出来个博士,心里也会有好好读书的想法。”

 

刘科的父母也早早搬到了城里,刘科父亲告诉记者,自己是高中毕业,后来自学读了成人本科,也有了大学学历,一直在城里工作,户口也都迁了出来。

 

据刘宝民介绍,孙子去年以北京市高考总成绩第三的分数考上清华大学,“孩子户口、基础教育经历都在北京。”有村民告诉记者,这几年出去打工的年轻人很多,许多人有条件在城里安家,就会迁出户,他们的子女,也都随父母安在城里,孩子们都是逢年过节才随大人来村里看看,给村里人留下的印象不多。

 

即使是暑假时期,村里街道上几乎见不到十几岁的学生们,多是路边择菜的中年妇女,街道中央玩石子游戏的小孩子,还有在树下、屋檐下聊天的老年人。

 

刘湖村博士巷里,编织挎包的老人。新京报记者 赵利新 摄


大门上贴着格言警句 房屋主人不认识陋室铭

 

刘宝民家正对门的墙壁上挂着“业勤于勤”“教而师之”“学而知之”的条幅,“这是前年村里给做的。”大门前的家风牌显示:户主刘宝民,学子刘召芹,刘召利,刘召杰;家训,父供子,兄顾弟,崇文尚学,志存高远,奋发进取,永不自满。

 

像这样带有户主姓名、家里教育信息和格言警句的家风牌,村里每户人家的大门上都贴着,格言警句亦不重复。刘宝民家的对门,是博士家属刘保常家,上写着:家训,珍惜生活,热爱学习,报效祖国。

 

刘保常今年52岁,妻子也在编织柳条挎包,家里儿子“没上好学,在东北做生意”,家里的博士是刘保东。据家风牌显示,刘保东,男,1962年出生,现任博士生导师。在刘保常家里,客厅东面墙上挂着的一幅《陋室铭》,但刘保常告诉记者,自己只上到二年级,并不认识上面的字,这幅字是镇上一位干部认为“学霸村”要有文化气息,赠给自己的。

 

每家每户的学风牌,是否能带来家庭学风的提升?刘保常表示非常有用,以前在门上喜欢贴武将、贴门神什么的,现在贴上这样有正能量的字,孩子看了就会知道学习才是正路。但街道上的多个孩子告诉记者,也不记得门上贴的是什么字。

 

洋房与平房交错 孩子们的财富意识出乎意料

 

刘湖村离江苏省只有三公里,村里的年轻人很少去济南、青岛、北京工作,大多往上海、杭州、深圳,打工、做生意。村支书刘全启在1991年,带着65块钱坐火车去深圳,又于2000年去上海创业,公司年营业额达6000余万元,曾担任上海郯城商会副会长、郯城县驻上海流动党委青浦党支部书记。

 

今年已经65岁的村会计刘庆玉告诉记者,建设学霸村就是要鼓励孩子们好好学习,只有学习才是唯一的出路,“所以我们在村里墙壁上、门扇上,贴着标牌,就是要给孩子们一个引导,不让他们比吃穿,而是让他们自然而然地形成考大学考硕士博士的想法。”

 

刘全启的家在博士巷的斜对面,正临着村里的主路,在这条路的两边,矗立着七八处四层高、欧式装饰风格的房子。而在洋房的周围,有些杂乱的破旧的平房。有五个孩子在一处洋房前跳皮筋,有孩子告诉记者,现在班里同学都穿着名牌鞋,几千块钱的那种。

 

多位村民告诉记者,“刘湖村的乡风是,不比谁穿着好,只比谁学习好。”但多位孩子告诉记者,自己将来的梦想,也是拥有一座洋房。

 

村庄需要有个性 建“学霸村”带动产业

 

20199月,刘全启将在上海的生意交给女儿,回村里选聘上村支书。“我们刘湖村一开始太平庸,既没有地建工厂,也没有太优质的资源。但我想带动家乡振兴,所以就一直努力挖掘我们村里的特色。”有20多年生意经验的刘全启深知,村庄要有投资价值,就必须有品牌,要有知名度。

 

“学霸村”概念的出现是一个偶然,在一次村里聚会上,刘全启发现桌子上宾客竟然大多是博士,于是就着手调查村里硕博士情况,发现有几十个,便筹集资金13万元打造博士巷,而后还要打造中医馆、大学堂、村史馆、农产品展览馆。有村民告诉记者,刘全启这两年,自掏腰包给村里买车、修路、绿化等,花了上百万。

 

据公开资料显示,刘湖村以村集体入股了一家公司,法定代表人是刘全启。刘全启介绍,公司是在村里走出的农业博士刘继芳的帮助下,推广村里培育出的特色农产品。为了筹建公司、发展品牌,刘全启在北京、杭州、云南等地拜访专家、渠道商,他的规划是,要将刘湖村的农产品形成产业,然后再通过统一化的乡村民房建设,将空出来的集体地建设工厂,目的是吸引年轻人回流,实现乡村振兴。刘全启告诉记者,现在农产品已经试种一年,已被选为临沂特色农产品,还参加了上海、临沂的展销会,“刘湖村要真正发展起来,可能还要有二三十年的时间。但我们得为后人打好底子。”

 

专家观点

 

朱启臻:村庄出圈需要培育特色

 

中国农业大学农民问题研究所所长朱启臻告诉记者,在城市化浪潮中一度黯然的传统村庄,要恢复生机,需要有自己的特色,比如借助村里走出的名人,来推动村庄出圈,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乡村情结的回归,“大多人虽然已经离开乡村,但实际上对于乡村仍然有文化上的情怀,最近学霸村能火起来,是人们依然对乡村抱有一种较好的向往;另外,名人一般从村里走出来后,也会借助自身力量为村里做贡献,这也是乡情的一种体现。”

 

朱启臻认为,村庄在“出圈”过程中,会遇到一些包装过火的行为,这需要人们以一种更为宽容的视角去看,“虽然一些学生已经不是这个村里的人了,但他父辈或者祖辈上是,或者他从情感上和文化上认同这个村庄,就可以说,人家还是村里的人。”

 

储朝晖:城乡教育差距需要正视

 

中国教育科学院研究员储朝晖告诉记者,城乡教育的差距问题,需要正视,但教育的价值观应该回归到以人为本上去,而且教育的评价应该是多元与自主。当人们在看到教育条件改善的时候,当人们看到身边人的学历越来越高的时候,或许会认为教育已经越来越好了。

 

但是仅有这些还远远不够。评价教育的质量,虽然已经有了不少技术指标和参数,然而它们仅仅能获得一些客观的情况,很难反映价值与人的感受。教育是否办得好,最终要看人人是否都获得尊重,人人是否都获得充分的发展,人人是否都得到他本应该就有的自主权,并籍此走向更加幸福,更加有尊严。

 

储朝晖告诉记者,城乡教育差距的问题整体来看,有乡村教育水平低下,师资力量薄弱,一级级择校现象严重的问题,这需要在基础设施建设、师资力量建设、教育整体规划等各方面投入,“现代的教育对乡村最大的伤害,是没有把乡村当成一个主体,所以给孩子们灌输城市里现代化的概念,来要求他们学什么,不要学什么,强迫他们丢掉自己的文化和根基。这或许也是今天乡村凋敝的根源所在。”

 

储朝晖建议,以人为本的教育要遵从“天性为是”原则。学生成长发展的实际需求最大,教育工作者应该像医生尊重生命那样尊重它。学生发展需求是学校工作的第一个依据,教师、校长和行政管理人员,以及各级教育行政和社会组织都应认识到这一点,要依这些需求去开展课程设计、学校管理等各方面工作,要把学校从行政科层中解放出来,真正实现去行政化。学校应该通过满足学生学习发展需求去满足社会对教育的需求。科学发展中最重要的就是尊重教育的内在规律,要注重质量,确立科学的质量观和发展观,而遵从“天性为是”,是做到这一切的基础。

 

熊丙奇:应为乡村培养技能型人才

 

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熊丙奇告诉记者,国家已有明确规定,禁止炒作高考分数、高考状元等,学霸村和状元村等炒作可能有违政策方向。教育部《关于做好2021年普通高校招生工作的通知》规定:严禁通过任何形式公布、宣传、炒作“高考状元”“高考升学率”“高分考生”,深入实施强基计划,进一步完善招生程序和办法,优化考核内容和形式。

 

熊丙奇认为,通过升学到城市学校读书,获得自身的发展,这只能是少数学生的选择和成才路径。而不能把这作为乡村教育的基本模式。发展乡村教育,需要考虑怎样通过发展教育扶贫,扶贫不是让学生都考上大学,或者选择离开家乡到城市打工。而应该是有少数学生根据自己的能力考进大学,与此同时,更多学生学习掌握建设乡村的技能,这才能根本改变乡村面貌。事实上,就是乡村学生进城发展,在基础教育阶段多学习技能,也比只围着升学考试科目学习更有利于他们的发展,以及促进社会进步。我国高等教育毛入学率2020年达到54.4%,进入高等教育普及化阶段,但是我国目前的服务业附加值只占到GDP54.5%,这表明教育的发展(结构与质量)与社会经济发展存在一定脱节。

 

要解决这一问题,就必须真正形成崇尚技能而非学历的社会氛围。为此,我国基础教育必须扭转升学教育模式,不能以升学为主导办学。全国教育大会提出,要破除唯分数论、唯升学论、唯学历论的顽瘴痼疾,这极具现实意义。只有如此,在乡村地区、贫困地区,教育扶贫才能做到真正的精准扶贫,是为乡村培养技能型人才,而不是让所有学生通过教育这条通道离开乡村。

 

(应采访人要求,刘科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赵利新

编辑 张树婧 校对 陈荻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