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秋分,中国农民丰收节已走到了第四届。江南稻熟,江北粟黄,许许多多的乡村,和乡村里生活的人们,进入了九月秋收的季节。

 

在现代化快速推进的今天,粮食仍是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但农业和农村,已经和千百年前的模样不同。今天,我们要过一个怎样的丰收节?为此,新京报记者采访了丰收节提案撰写专家之一、第二届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专家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中国农业博物馆研究员曹幸穗。他说,“设立丰收节的初衷,并不是把它设定成政治性节日,而是想要培育一个民俗性的节日,丰收节应该是农民的节日,也是扎根在乡村沃土的节日。不是把农民请到城里来过节,而是让城里人到乡村去过丰收节”。曹幸穗同时强调,我国有15个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118个国家级农业文化遗产,那里的丰收更加艰苦与珍贵,意义也更丰富,遗产地的保护应该得到政府的支持,劳动者应该得到包括生态补偿、作物多样性补偿在内的四种补偿。


让丰收既现代又传统,听听专家怎么说。新京报记者 王巍 拍摄并制作

 

为何要设立丰收节

 

新京报:你是参与丰收节提案的撰写者之一,当初建议设立丰收节,是出于怎样的初衷?


曹幸穗:2017年,我国发布《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再一次强调继承和弘扬传统文化。设立中国农民丰收节的提议,是农业领域贯彻落实党中央这个决定的举措。我国是一个农业古国,在传统时代,农业是国家的根本命脉,丰收意味着国计民生的稳定。所以,各地方、各民族都有着非常丰富的庆丰收的传统和习俗,但庆祝的习俗、仪式、对象往往有很大的不同,所以我们想着,可以做一个统一的丰收节,可以更好地凝聚中华民族的力量,成为所有中国人情感寄托的对象。

 

新京报:丰收节的提案是怎样形成的?

 

曹幸穗:当时农业农村部提出设立中国农民丰收节,之后就组织专家开始论证。当时论证和调研的方向,主要有四个,第一是汇集和整理古代丰收节的资料;第二是对国外丰收节内容和形式的整理,因为我们的丰收节要有自己的特色;第三是提出新时代丰收节的主旨和内涵,怎么培育一个适合当代生活的丰收节;第四是如果要设立丰收节,第一届的庆典活动怎么办。

 

丰收节曾经历重重争议

 

新京报:讨论中有不同意见吗?争论的焦点是什么?

 

曹幸穗:当时争论的焦点很多,不同意见主要集中在四个方面,第一,相当一部分专家认为,以行政力量来做一个民俗性的节日,可能出力不讨好,不赞成把农民的习俗变成一个政治性节日。第二,一些专家认为,中国幅员辽阔,农业类型很多,作物成熟的时间也不一致,设置一个固定时间点的丰收节,不太适宜。第三,也有专家认为,本来各地就有各自的丰收节,应该尊重地方习俗,不宜改动。第四,有专家认为,随着社会的发展,农业在国民经济中的比重越来越低,在全球,像丰收节这样和农业农民相关的节日,都在逐渐淡化,我们没必要再去设一个丰收节。

 

新京报:这些争议最后是怎样解决的?

 

曹幸穗:经过很多轮的论证之后,我们逐渐有了一个基本统一的认识,认为设立中国农民丰收节,是有现实和历史意义的。从现实角度看,今天,我们国家正在大力推动农业农村的发展,设立丰收节,能够引起社会各界更多地关注农业、关心农村、关爱农民。同时,我国的农业现代化进入了新的阶段,农业商品化的程度越来越高,农业和市场的结合也越来越紧密,设立中国农民丰收节,本身也是一个提升农业产值、推动农业现代化、提高农民收入的契机。实践证明,过去几年中,与丰收节同期举办的丰收购物节,对促进农产品销售、培育农业品牌,确保增产增收,效果都很好。从历史角度看,中国是一个古老的农业国家,即便在今天,大多数人仍居住在农村,对农村、对农业怀有深厚的情怀。设立农民丰收节,有利于提升中华民族的凝聚力和自信心,也会成为一个新时代新民俗的文化符号。

 

大江大河育成丰收符号

 

新京报:丰收节已经到了第四年,效果怎么样?

 

曹幸穗:从这几年的实践看,效果还是不错的。除了每年的大会安排的主会场之外,各个地方也在积极响应,举办各种各样的丰收节活动。地方上原本有的丰收节,也在逐渐靠到秋分这一天来,和中国农民丰收节同期举办。此外,这几年中,全国还有200多个新的农业节日也和丰收节同期举办,和当地的特产、旅游等相结合。这种趋势还在加快。值得一提的是,各地的丰收节活动,确实结合了地方的风俗、特产,带动了当地的乡村旅游、农业休闲旅游,带来了很好的经济效益。还有的地方,特意培育在秋分前后成熟的品种,配合丰收节活动,并且也取得了很好的效益。

 

新京报:丰收节每年都选择一个地方来作为主会场,这一点是怎么考虑的?

 

曹幸穗:丰收节在设立时的基本定位,是要把它培育成一个民俗的节日,乡土的节日。在设立之初,通过国家力量举办庆典仪式,是为了更好地培育节日的气氛和内涵。当时的设想是,以江河流域为起点,培育文化符号,所以除了最初两届之外,第三届就到黄河流域,今年的第四届在长江流域,未来还有很多大江大河,还有历史名山,还有不同的生态区,都可以成为主办地,最终,全国各个省级行政区,应该都可以轮到。这样做的目的,也是为了让丰收节具有广泛的代表性。到了那个时候,丰收节也将成为中华民族的一个重要文化符号。

 

传统的丰收理念更加珍贵

 

新京报:和传统时代的丰收节相比,现在的丰收节,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曹幸穗:首先是强调丰收的喜庆意义、文化意义。其次,传统时代的丰收,更多集中在产量的丰收上,而现代的丰收,既要讲产量,更要讲品质、讲生态、讲社会和谐。这就要求我们传承古代的丰收习俗的同时,还要赋予丰收节新时代的内涵,要在传承中创新,在继承中发展。所以,今天的丰收,不是多收了多少粮食那样的丰收,而是包括丰产、品质保障、生态发展、社会和谐等多方面的丰收,如果只是产量提高,社会问题还很多,那不叫丰收。

 

新京报:当前,还有很多地方,保留着传统的农耕方式。这些地方的丰收,和机械化、规模化农业的丰收,有何不同?

 

曹幸穗:随着农业现代化的推进,今天的农业,已经完全不同于以往,机械化、自动化、智能化越来越普遍。例如,在东北地区,就有高度智能化的水稻农场,从整地到播种,从管理到收获,全程智能化,地里看不到人。这样的农业是未来发展的大趋势。但也要看到,还有很多地方,人们还在用传统的方式耕作。我国有15个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118个国家级农业文化遗产这些遗产地,很多都处在农业机械尚难适用的丘陵山区。那里的人们,大多还用人力的方式耕作,非常辛苦,生产效率也不高。但这不意味着这些农业文化遗产地的丰收没有意义,恰恰相反,这里的丰收更加珍贵,意义也更丰富。

 

保护好农业遗产,就是保护丰收

 

新京报:机械化、规模化的农业生产,显然更符合现代农业的要求,为何还要保护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极其艰辛又效益很低的农业生产呢?

 

曹幸穗:首先,现代农业效率更高,对人也更友好,但现代农业也有自身的弊端,比如大量使用化肥、农药等农业投入品,是一种不可持续的发展模式,同时还可能造成污染。而传统农业中,我们的祖先在千百年劳作中,积累了一套与自然相和谐的生产模式,这种模式对生态更友好,也是可持续的。其次,现代农业更多强调标准化生产,这必然会导致作物品种的单一化。举例来说,假如全国只种一个品种的玉米,那么我们生产一种农机就可以,只用一个标准就可以保证它的质量。如果种几百个品种,玉米的高矮、熟期全都不同,产量、品质也不一样,可能就要研发更多不同的农机,制定更多不同的质量标准。

 

新京报:标准化会导致怎样的问题?

 

曹幸穗:大自然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农业生产也是如此。单一的品种对生产、技术等方面的要求更低,但它破坏了作物的多样性,风险更大。假如这单一的品种,发生了某种难以防治的病虫害,那么损失就会非常惨重。在国外的历史上,这样的教训很多。所以今天人们已经认识到,农业模式、作物的多样性非常重要,保护其中多样的作物品种、保护丰富的地方文化,本身也是粮食安全最重要的基础之一。

 

新京报:保护传统农业模式,和现代农业发展如何协调?


曹幸穗:现代农业也可以从传统中吸取很多优良的经验和知识。比如生态发展的模式和方法,在传统时代,人们积累了很多生产经验,包括可持续发展的病虫害防治等,这对现代农业科技的发展,有很好的借鉴和启发。事实上,许多科学家在传统中汲取经验和资源,研发出适合现代价值观的生态生产、防治体系,在现代农业中注入了传统因素。

 

农业遗产并非拒绝现代技术

 

新京报:保护农业文化遗产,是否意味着,也要按照传统的方式去耕作呢?

 

曹幸穗:逐渐代替人力,把人从繁重而艰辛的农业劳动中解放出来,是农业发展的大趋势。这并不意味着,传统的农业文化遗产就难以保留了。传统的生产方式,并不拒绝现代技术和现代装备。举例来说,云南的哈尼族梯田,是我国15个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之一,那里有一套非常优秀的生态生产系统,也保留了如红米这样的传统作物,但同时,当地很多人还在用非常落后的方式劳动,养牛来犁田,用镰刀收割,用人把收获的稻谷背到山上的村庄里。我们保护哈尼族梯田所代表的农业文化遗产,重点在于,保护那里的生态发展模式,保护那里的地方品种,至于人力劳作的方式,完全可以用现代技术和装备替代,比如在研发合适的小型机械来耕作和收获,在不破坏生态环境的基础上,安装合适的机动索道,把肥料运到田里,把梯田里的粮食运到山上。

 

新京报:这会影响农业遗产的保吗?

 

曹幸穗:不会。在使用机械代替人力的同时,该用有机肥还是用有机肥,该种什么品种,还是种什么品种,这并不影响农业遗产的保护。同样举例来说,浙江绍兴的香榧林,人们还在用高高的竹梯采摘,危险性很大,假如研发安全性更高的机械云梯去采摘,香榧林还是香榧林,但是采摘的安全性提高,劳动强度降低了。江西万年县的水稻,当地人一担一担地把农家肥挑到地里,非常辛苦,假如用机械直接施用农家肥,传统的水稻品种就变了吗?都不会。

 

遗产地保护者应得到补偿

 

新京报:除了劳动极其艰辛之外,不少遗产地的农业效率也不高,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曹幸穗:农业是低效产业,传统农业更是如此。农业文化遗产,往往种植传统品种、不用农药化肥,和机械化、规模化、大量使用农业化肥的生产相比,效率肯定更低。因此,保护农业文化遗产,就必须考虑,怎么补偿遗产地保护者的这个损失。

 

新京报:具体来说,有哪些需要补偿的方面?

 

曹幸穗:第一,应该有生态补贴。遗产地的农民,不用农药化肥,保护了生态,这个生态,是所有人共享的,但损失是农民承担的,所以应该加以补偿。第二,应该有产值补贴,遗产地农民,生产品质更好的绿色食品,但产量低,中的差价,应得到补偿,这个补偿既可以通过市场化的价格差别来实现,也可以通过政府补偿。事实上,当前很多遗产地的产品,价格普遍都高于同类的普通产品。第三,应该有作物多样性补贴,遗产地农民种植地方作物,保护了作物的多样性,保护了国家的种质资源,应该得到补偿。第四,科技研发的倾斜,农业文化遗产形态多样,无法适用统一的现代技术和装备,这就要求加大科研投入,有针对性地研发适合不同农业文化遗产的技术和装备,比如梯田耕作中代替人力的装备,比如古枣树和古香榧,就需要不同的技术和装备。这方面,需要国家投入更多科研力量,去推动相关领域的技术和装备研发。

 

曹幸穗:中国培养的第一位农业史博士,中国农业博物馆研究员,南京农业大学博士生导师,第二届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专家委员会副主任委员。


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影 王巍

编辑 唐峥 校对 危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