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物简介


孙机,1929年出生,山东青岛人。1949年考入华北军政大学。1951年起跟随沈从文学习中国古代服饰史并协助整理古代铜镜文物。1955年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师从宿白研究古代文物。1960年毕业后留任北大历史系资料室。1979年调至中国历史博物馆(今中国国家博物馆),在古代物质文化史、古代舆服、科技史等诸多方面取得令人瞩目的成绩。2019年被增聘为中国国家博物馆终身研究馆员、研究院名誉院长。著有《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中国古舆服论丛》《从历史中醒来》《仰观集》《中国古代物质文化》等。

 

9月13日,文物专家、考古学家孙机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新京报记者 浦峰 摄

 

  • 传承

 

葛承雍先生曾著文章表示,考古与文物研究都是史学综合形态的转化,是思想的直接呈现。“孙先生为我们做出了榜样,考古视觉盛宴代替不了史学的诠释,文物研究更离不开査询浩繁的史料,对历史文献的理解和文化底蕴的吸收是考古解释的关键。我们现在考古学生都没有阅读量,没读过几部经典大作,当一些考古人急功近利随意解说时,甚至边挖掘边查书,导致了不少考古成果的先天不足,埋下败笔,留下误导。”

 

 

国家博物馆四楼,北18展厅,中国古代服饰文化展开展已有大半年,展厅口排队的人群中,常有身着汉服的青年男女,他们上衣下裳、束发右衽,来此的目的单纯——见识下国宝级专家整理的中国服装史。

 

展览的策展人之一,是年逾九旬的国家博物馆终身研究馆员、知名文物学家孙机。

 

六十多年的研究中,孙机涉猎古代服饰、古代科技文物等领域,收获很多、著作颇丰。在他看来,服饰和其他的文物一样,都能寄托公众的爱国主义热情。但现在一些影视剧里,服装设计特别混乱,削弱了爱国主义的感染力。“或许今后某一天,某位创作者想拍一个什么电视剧,可以到国博这个展来看一看,不一定和他想象中的主角的服饰一模一样,但可以提供一个大致的印象,多多少少也是一种帮助。”

 

受沈从文影响 开始研究古代服饰

 

为什么走上文物研究特别是古代服饰研究这条路?孙机坦言是受到了沈从文的影响。

 

上世纪50年代,沈从文是中国历史博物馆(北平历史博物馆)的设计员,孙机则在市文化宫工作,办公室离沈从文很近。因为不太忙,沈从文经常到午门展厅给观众义务讲解,孙机也跟着去听。时间长了,两个人就熟起来,孙机开始跟随沈从文学习中国古代服饰史,协助整理了中国古代铜镜的资料,算是入了门。

 

“那时候每周六我会去沈先生家里吃饭,沈先生闲时逛琉璃厂也会带上我,我帮着提包”,孙机回忆,当时的谈话中,沈从文经常提及古代服饰的事,说有些地方展示的古代服饰不太正确。“西方流行写实画风,画恺撒就是恺撒,画亚历山大就是亚历山大,能分得清,服装也好分辨;中国宋朝以后写意画风盛行,人物画大多讲究神似,画面上一个老头背着手,给他画了点古装,就算他是古人吧,可到底是哪个朝代的呢?”孙机说。

 

当时,市文化宫的文化生活丰富,集体舞这样的娱乐活动很多,时间过得很快,很难静下心来做点研究。“我想做点学问,于是考了北大。”

 

进北大后,孙机师从著名考古学家宿白。宿白先生曾说,考古研究要多读书,而且要读有用的书,读的时候特别要注意物质文化方面的史料,史料里会有很多“触角”,这些“触角”会触及方方面面,有些东西就会互相联系起来,成为学术研究的入口。

 

孙机一直记着这句话,在北大学习和工作期间,也常常利用北大图书馆丰富的藏书。虽然读书不一定立即有所发现,但读得多了,把各种书联系起来,就会发现问题。如此慢慢积累下来,就打下了做学问的底子。

 

“北大图书馆的书是真的多,就跟国家图书馆差不多,学校里还有学识非常扎实的教授,想问什么问题,都能找到答案,这位老师不懂,就会推荐其他的老师来解释,”孙机说,北大真的是个做学问的好地方,就是可以让人一直钻研下去。

 

青年人为什么喜欢“汉服”?

 

今年2月初,“中国古代服饰文化展”在国家博物馆开幕,孙机作为策展人之一出席了开幕仪式。

 

在一尊东汉文官着装复原人像前,他详细介绍了当时男性常用的头戴装饰物——“冠”和“帻”。

 

“中国古代的服饰讲究上衣下裳、束发右衽,所谓束发,就是在头顶上梳一个发髻,然后在发髻上套一个罩,这就是冠。注意,这个复原人像不仅戴了冠,冠下面还有帻。帻,原本是士以下阶层,不够资格戴冠的普通劳动者才会戴的。”孙机说,到了西汉王莽篡位的时候,据史书说,王莽头秃,没有头发就没法梳发髻,冠就没有地方去依靠,所以他就先戴帻、再戴冠,这就形成了中国古代的进贤冠,一直延续下去,成了上层人士的头饰。

 

孙机认为,跟很多古代文物一样,古代服饰也能寄托公众的爱国主义热情。“在西方,比如英国,研究服装史的时候,按照公元一世纪、二世纪、三世纪这样排列,分得很细,中国就没有这么细的服装史。”

 

2019年11月,孙机在《中国古代服饰文化展》人像展品制作现场。资料图片/受访者供图

 

他坦言,现在各种历史绘画、电影、电视剧,是想通过表现某个历史人物来激发观众的爱国之情,但有些电视剧,一个镜头里人物的服装能相差千年,比如张三穿的是先秦的衣服,李四穿的却是明朝的衣服,给观众留下的记忆非常混乱。“服装搞得这么混乱,把古人都弄得一锅粥似的,就会削弱爱国主义的感染力。”

 

“我们不能要求这些文艺创作者去研究服装史,因为这是很复杂的事情,但又希望他做得比较符合史实,就只能通过博物馆、通过历史展览来提供一个基本的轮廓。或许今后某一天,某位创作者想拍一个什么剧,就可以到国博看一看,那里的服饰不一定和他想象中的主角的服饰一模一样,不过可以提供一个大致的轮廓,多多少少也是一种帮助。”孙机说。

 

最近几年,“汉服热”在年轻群体中广泛传播,国博的古代服饰展门口,也有青年男女穿着各个朝代的传统服饰依次排队,等待观展。孙机认为,现在大家穿的,比如T恤、西装,基本上就不是中国原本的衣服,中国人其实很久没有大规模穿传统服饰了。

 

“我们的近邻日本,服装是采用的双轨制,男性多穿西式服装,比如办事员会穿西装,结婚会穿燕尾服。女性有时穿传统服装,也就是和服。要是新娘子不穿和服,可能就会觉得不够有品位。中国也是一样的,比起全世界都穿的夹克、牛仔裤,我们传统的汉服,在一些年轻人眼里,确实会更加高雅,有品位,所以受到欢迎。”

 

金缕玉衣应该叫金缕玉匣

 

当下的教科书、博物馆甚至旅游景区中,涉及服饰的知识点、景点非常多。孙机认为,其中有不少问题,亟待矫正。

 

“比方说去黄山旅游,黄山脚下有个古城,城门边上,每边立着三个大理石人像,是当地的文化名人,按照朝代排下来,其中有个清朝的名人,穿着就出了问题。”孙机介绍,清朝人当官之后,头上要戴顶戴花翎,脖子上要挂朝珠,朝珠一串共108颗,每27颗间穿一大珠,名“佛头”。两侧附小珠三串,每串10粒,名“记捻”。顶端的“佛头”下面还要缀上“佛头塔”等。但是城门口的那个清朝大臣像,挂的朝珠上没有这些附件,像是老和尚的念珠,如果懂行的人看到了,是不是就会笑话你?

 

孙机指出,金缕玉衣这个国宝,命名也有错误。“那个根本不是‘衣’,穿了就不能脱的,就是最贴身的一套棺材,当时称之为‘玉匣’。”

 

他还提到许多地方用的秦始皇像。“这些画像上秦始皇戴着冕旒,其实这是不符合常识的。”孙机说,冕的形制是符合儒家思想的,面前垂着一溜儿珠子,是告诉皇帝“非礼勿视”,不该看的东西别看;耳朵两边垂着两串黄棉球,没有真的塞进耳朵里,是象征性地表示“非礼勿听”,不该听的别听。问题在于,秦始皇奉行的是法家思想,儒家思想是被他排斥的。

 

“还有‘冕’这个字,古代跟‘俛’字是相通的,意思就是低着头,所以冕旒的那个板应该是往下低的,表示对天的谦卑,你是天子,仍然是天的儿子辈,但画像上,那个板是上翘的,也是历史错误”,孙机说,这个错误一路流传下来,影响了很多地方。

 

考古学未来发展可以“小而精”

 

2020年高考季,湖南耒阳的一位留守女孩钟芳蓉获得全省文科第四名,而后报考北大考古系并被录取。网络上的争议随之而来,有人说考古专业没“钱途”,为了家庭考虑,农村女孩应选高薪专业;有人说考古专业既吃苦也不挣钱,不适合女生。

 

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多年来,考古、文物保护等专业在高校学科设置中渐趋冷门。

 

孙机表示,每一个学术都有存在的价值,有专门的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考古也是一样,不过不是所有的学术、所有的专业都能平均发展,一些小一点的专业,不需要太多人去研究,考古就是这样。

 

“解放以前,很多帝国主义国家到中国来抢东西,或者通过其他手段弄走了很多的文物。解放以后搞大规模的基本建设,出土了许多文物,考古学随之发展起来”,孙机说,到了现在,一些设施基本建成了,就该考虑到考古毕竟还是门小学科,不需要几十万人、几百万人去发展。

 

其实,现在很多的陵墓、墓园,都以保护为主,不再允许发掘了,比如西安的众多唐朝陵寝、北京的明十三陵。孙机认为,未来继续发展考古行业是必要的,最好是“小而精”。

 

最近,北京中轴线申遗持续提速,沿线很多古建筑也在加紧修缮。

 

孙机认为,“北京这条中轴线有近8公里长,这样长度的中轴线,在全世界都是很罕见的,它还能起到实际的规划作用,用之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是非常有意义的。”

 

  • 匠人心声

 

新京报:你在取得成就的过程中,是如何呈现匠心精神的?

 

孙机:谈不上“匠心”,就是在看书、看文献的过程中,忽然有心得,发现了问题,慢慢积累起来,就能学到点东西。

 

新京报:在你的生活和工作中,哪些东西是你一直坚守的?


孙机:没有别的什么坚持,就是喜欢看书,并且在书里发现问题。

 

新京报:什么时候是你认为最艰难的时候?能够坚持下去的原因是什么?

 

孙机:有段时期不能随便看书。我觉得还应当咬牙坚持下来,好书还得看,不受外界干扰。

 

新京报:你希望未来还取得怎样的成就,对于未来有怎样的期待?


孙机:我已经92岁啦,未来唯一的期待就是安度晚年,其他没有了。

 

新京报记者 张畅 摄影记者 浦峰

编辑 朱丽华 张磊 校对 付春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