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秋天的雁子,

终夜不知疲倦;

(像是嘱咐,像是答应)

一边叫,一边飞远。


从来不问他的歌,

留在哪片云上,

只管唱过,只管飞扬——

黑的天,轻的翅膀。


我情愿是只雁子,

一切都使忘记——

当我提起,当我想到,

不是恨,不是欢喜。


——陈梦家《雁子》


“雁”字的身世

“雁”的金文字形很有意思,右方是一只短尾鸟,左方是一座悬崖,崖畔有倒悬的树枝,下有水滴。由此字形,可约略会意雁的生活习性。到了秦篆,“雁”的字形发生变异,悬崖变成了“厂”,读yán,又读ān,本义是崖岩,既表意又表音,而悬枝和水滴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变成了“亻”(竖人),在“隹”的左边(仍表示鸟的形象),即我们今天的“雁”字。


这样的字形改变,显然是在“雁”的自然属性中,加入了人文的内容。清代古文字学家段玉裁如此解释:“雁有人道,人以为挚,故从人(亻)”。挚就是见面礼,即因为雁有人道,所以人们用雁作为见面礼,互相馈赠。《周礼·春官·大宗伯》:“以禽作六挚,以等诸臣。孤执皮帛,卿执羔,大夫执雁,士执雉,庶人执鹜,工商执鸡。” 可见在周代,社会地位不同,执礼不同,雁为大夫所执,其级别是很高的,像庶民执的就是野鸭,而更低贱的工商阶层,就只能执鸡了。


为什么说雁有人道呢?段玉裁没有具体明言。根据古代文化常识,我们大致可以推测:一是雁阵在高空时而排成“人”字,时而排成“一”字,从而被认为通人性;二是雁群飞行或觅食时服从老雁,绝不失序,故被推为“礼义”的象征;三是雁属“贞”禽,终生只有一个伴侣,至死不渝,故在谈婚论嫁时被用作聘礼;四是大雁定时南北迁徙,被认为有“信”,因而在人的想象中可以传书。


从“雁”字的历史,我们可以感知,一个古老的汉字经过千年跋涉,来到我们面前时,它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它已携带了很多人文的寓意,和人一样,它获得了一个身世。


宋 佚名《雪芦双雁图》


每个诗人都是一只孤雁

《孤雁》


(唐)崔涂


几行归塞尽,念尔独何之。

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迟。

渚云低暗度,关月冷相随。

未必逢矰缴,孤飞自可疑。


一群大雁飞在天空,嗷嗷哀鸣,如果用心去听,就会听见那些翅膀差池扇动的肃肃声,它们飞得那样急迫、那样警惕,尤其排在行列最后的几只,好像生怕跟不上,生怕落了单。


落单的大雁,时而有之,或孤飞苍穹,或徘徊山泽,凄惶的形影惹人心怜。几乎每个古典诗人都写过孤雁,且以孤雁自喻,为自己在世上的漂泊无依写照。


崔涂的《孤雁》,出之以咏物体,极尽情态,仿佛他化身为那只孤雁。看到孤雁,诗人就想到它的同伴们,那雁群的行列不知飞去了哪里。“几行归塞尽,念尔独何之”,“几行”是由孤雁而想见的,也可以是别的归塞的雁群,“念尔”语气亲切,深怀怜悯。


“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迟”,三四句是诗人的想象。先看“暮雨”句,也许在一个暮雨的傍晚,它失群落单,焦急地呼唤着同伴。有人说同伴指的不是行列,而是它的伴侣。这也有可能,如果失去伴侣,雁通常会痛不欲生,习性使然,有些甚至会自尽。


“暮雨”这句有问题吗?有,纪晓岚说,既然“相呼”,则不孤矣,所以这句有语病。字面上看确乎不通,既无法诘之于作者,那我们试着来圆融:“相呼”是不是指看见孤雁时,同时想象它的同伴或伴侣也在呼唤它?如果是这样,那么诗人就是将两个不同时空的画面拼接在一个句子里。若不求甚解的话,那就简单地将相呼当成呼唤,就像相思也可以是一个人的,比如我对你的相思,就是我思念你。


“渚云低暗度,关月冷相随”,五六句仍是作者想象,抑或平日所见孤雁之印象。上联状其失群之彷徨,此联摹其孤飞之索莫。渚云低沉,关月凄冷,苍茫天地仿佛变成了可怕的敌人。


最后两句拈出“孤”字,“未必逢矰缴,孤飞自可疑”。孤雁惊惶,未必因为怕遭矰缴猎捕,形单影只本身即自可疑,诗人在此亦以孤雁喻己。崔涂是江南人,一生流落于巴、蜀、湘、鄂、秦、陇,是故每多孤凄忧虑的天涯之思。


这句让我想起一次小小的经历:某夜已近十点,很想出去走走,于是径自去了附近的公园,在一条土路上漫步。月光淡淡的,风簌簌吹过树间,这时有人推着自行车过来,原本浑然于静夜的我,突然颇觉自己可疑。那人经过时,瞥了我一眼,担心吓着他(怕他以为我是女鬼),我便装作正在打电话。等他稍微走远,这才偷偷看他,他的脚步空落落的,沉默的背影和车轮的轧轧声,听上去很寂寞。呵,或许他也在想:这么晚了,这女人怎么一个人在公园里?


诗人在悲怜孤雁,虽说未必逢矰缴,然而反过来看,雁群迁徙征途迢递,途中危险重重,一旦落单,很可能身陷绝境。根据相关资料,如今,每年只有约百分之四十的候鸟能完成迁徙,它们的大多数同伴死在途中,致死原因可能是高压线、工厂烟囱、钻探设备、油井、排水污染、杀虫剂、干旱、疾病、直升机的机翼、捕猎、建筑工地、沙尘暴、摩天大楼、聚光灯……


北宋 郭忠恕(传)《山水图》。天空上两行大雁。


江湖孤客,心常怯怯

《孤雁》


(唐)杜甫


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

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

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

野鸦无意绪,鸣噪自纷纷。


崔涂的《孤雁》,优柔不迫,婉转有味,亦称佳作。然与杜甫此诗相比,仍不免高下立判,且看起句:“孤雁不饮啄”,是不是一下子就打动了你的心?


“几行归塞尽,念尔独何之”诗人崔涂的视角也动人,然而毕竟与雁的距离有些远。杜甫起始就抓住细节,一只孤雁不吃不喝,谁看见它心里都会难过啊。


再听孤雁的飞鸣,“飞鸣声念群”,不言悲戚,“念群”更觉悲戚。杜甫下笔真切诚恳、体贴入微。宋代范温的《潜溪诗眼》曰:“余尝爱崔涂《孤雁》诗云:‘几行归塞尽,念尔独何之’八句,公(按:指黄庭坚)又使读老杜‘孤雁不饮啄’者,然后知崔涂之无奇。”


“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此联有千钧之力,一片影尤为可怜,万重云益显孤单。杜甫这首诗写于离开成都后,乘船沿长江东下,中途滞留夔州期间。人至暮年,贫病交加,故知零落,触类伤心,故托孤雁以写离思,以念亲友。


五六句更见杜甫的深情,善于空处传神。“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雁已飞远,已看不见,却仍似牵着他的视线;雁的哀鸣响彻寰宇,虽然已经消失在天外,却更大声地回荡在耳朵里。这仍是从诗人的视角。有认为此联写的是雁之望群、雁之闻唤,即从雁的视角来观照的,这样读法亦无不可,然此诗从一开始就是诗人的视角,尾联也是,第三联单独转为雁的视角,似嫌突兀不妥。


“野鸦无意绪,鸣噪自纷纷”,宋代罗大经评曰:“以兴君子寡而小人多,君子零落凄凉,小人噂沓喧竞。”(《鹤林玉露》)君子小人云云,这种看法太过严肃了,杜甫其实是个很幽默的人,他在诗中经常和草木鸟兽开玩笑,这里也不过是和乌鸦调侃罢了。孤雁的悲鸣弥散于天地,而野鸦并无意绪,只顾纷纷鸣噪不已。不必动辄道德评判,杜甫只是在哀叹,一个人的痛苦只能由一个人自己承担,仅此而已。


翻阅杜诗,我们会发现,除了忧国忧民的沉重题材,杜甫还很喜欢写“微物”:比如栀子、苦竹、丁香、松树子、病柏,比如铜瓶、石镜、蕃剑、游艇,比如萤火、促织、花鸭、燕子,等等。对于一个大诗人,无物不可入诗,无物于他不是诗,虽至微之物,出以大手笔,亦能情韵遥深、妙绝时人。


明 吕纪《荷渚睡凫图》


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孤雁儿》


(宋)李清照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

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

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

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

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清照此词,实为咏梅,非咏雁也,然其深意在以孤雁自比,故一并读之。


词前有几句小序:“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也。”世人作梅词者甚多,被她一棍子打倒,统统讥为下笔便俗,可见其狂。凡写诗作文,胆大者未必才高,才高者一定胆大,清照乃才高人胆大。


不过,她也是谦虚的,说自己也试作了这篇,发现梅词很难写得脱俗。这是自谦。清照的咏物词已很脱俗,从不掉书袋,不堆砌典故,她化用典故,如大匠运斤而无斧凿痕,又以平淡口语出之,以俗写雅,是真正的雅。


我们一起来欣赏。“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起句开门见山,并不泛咏闲事,寻常言语写寻常起居况味。藤床纸帐,可见居所之简陋,朝眠起,可知她情绪厌厌。“说不尽、无佳思”,慵懒无聊,整首词的情感基调就此弥漫开来。


“沉香断续玉炉寒”,清照在词中经常写到晨起,从室内香炉的温凉氤氲,传递出她无形的落寞情绪。例如《醉花阴》开头的“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凤凰台上忆吹箫》开头的“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金兽与金猊都是香炉。


据有关考证,清照此词作于晚年夫亡之后。不俗的是,词中并没有呼号,有的只是情怀如水。如水一般凄凉,如水一般寂然,如水一般观照自己,包括自己的苦闷与寂寞。


有人在吹笛,吹奏《梅花落》小曲,笛声悠曼,仿佛听见了梅心惊绽。出去看看,真是不到花园怎知春色如许。然而“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触目伤怀,又如何消受得起?


吹箫人和折梅都是典故,知音已去,纵一枝折得,天上人间,没个人堪寄。结句戛然而止,痛极无声。


某次旅途中,清早起来见朋友在写明信片,厚厚的一沓,一张一张写得很认真。我也想写,可想来想去,想起了清照这句:“天上人间,没个人堪寄”。不是没人,是最想说的话已只能装在心里。

作者|三书

编辑|张进

校对|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