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里秦岭山脉的中段,有一条呈蚌形的狭长山坳,里面藏着一座人口仅3.5万的小县城,和一个时常能见到大熊猫的森林王国。这就是陕西省汉中市佛坪县,当地人亲切地将大熊猫称为“猫儿”,但另两种常见的受保护野生动物却没有这种待遇,“天蓬元帅和牛魔王只要一下山,就有庄稼遭殃了,烦得很!”天蓬元帅说的是野猪,牛魔王则是另外一种动物,虽然吃素,但比野猪更让当地人闹心,同样祸害庄稼,同样容易伤人,还跟大熊猫抢食。这种动物,就是羚牛,偏偏它还是与大熊猫并列的“秦岭四宝”之一。

 

比野猪更让当地村民闹心的羚牛。受访者供图

 

“天蓬元帅”越来越多

 

森林覆盖率达91.19%的佛坪,集齐了大熊猫、金丝猴、羚牛、朱鹮这“秦岭四宝”,同时也因为野外大熊猫分布密度极高,而被誉为“熊猫第一县”。但这几年人们关于当地野生动物的话题,讨论度最高的除了熊猫,还出现了羚牛和野猪。

 

今年54岁的曹庆,是陕西佛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高级工程师,也是一位习惯记录秦岭野生动物的学者,她用西游记里的提法来向记者提及野猪与羚牛:天蓬元帅粗长的獠牙和嘴巴,就像钉耙一样,从山坡冲下来蹂躏农户们的庄稼;牛魔王有铁叉一样的犄角,身体强悍无比,一旦受惊扰就会横冲直撞,把人能直接顶飞。

 

佛坪县林业局工作人员贾金乐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寸来厚的文件,上面汇编了全县各村受野猪、羚牛、黑熊等野生动物造成人身财产损害的记录。“今年,野猪伤人的事儿没有,大多是糟践了村民们的庄稼。”据贾金乐展示的一份“金星村野猪损害林下经济作物受损面积统计表”显示,有20位村民的经济作物被野猪损坏。

 

佛坪县陈家坝村一位何姓村民种植的天麻刚刚遭到野猪破坏,“去年被野猪拱的天麻,让三四万块钱打了水漂。今年又有天麻被野猪毁掉,快被这群野猪烦死喽。”但何先生表示,自己还不算多的,“有的人家,种的所有天麻一晚上就全被野猪拱掉,那一刻真是倾家荡产的感觉。”


在秦岭南坡拍到的野猪画面。受访者供图

 

“在山沟沟里能种上一亩玉米,可不容易啊。”金星村多位村民告诉记者,在秦岭的野猪数量这几年明显增加。“佛坪山村里的耕地,本就稀少珍贵,被野猪啃掉当然是很痛心的,”三郎沟村的张先生说,上世纪分地的时候,家里刚娶进门的老婆都没有分到地,全家只有自己分到了七分地,“今年4月份,我家的600平方米猪苓被野猪全部吃掉。在我家所在的区域,野猪其实是今年才冒出来的,去年前年还没见到过野猪。”

 

“熊猫吃我家蜂蜜,一点都不心疼”

 

今年59岁的巡护员熊柏泉,从1980年佛坪保护区筹建起就参与保护野生动物的巡护工作,他见证了佛坪县42年的生态变化。“上世纪80年代,在山上还能见到钢丝套、铁夹等狩猎工具,还有一些伐木的人,从1998年开始,秦岭山区实施“天然林保护工程”,停止对天然林的商品性采伐,此后砍伐现象就不存在了;另外随着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创建,人们保护野生动物的意识随之提高,非法狩猎现象基本消失了。”

 

“现在佛坪的村民们,保护野生动物的意识是非常高的。人们下意识觉得,既然是自然保护区,那么保护区内的所有动物都应该得到保护,甚至哪怕是作恶多端的天蓬元帅。”曹庆说,而且在保护区内不能用下铁套子方式去逮野猪,万一伤着熊猫咋办?

 

离佛坪县城向西120公里的公路,像长蛇一样盘上山去,急转弯一个接一个,被誉为“熊猫村”的大古坪村就在这层层叠叠的山路之间。

 

村支书王小林介绍,现在大古坪村户籍人口有两百多,常住人口只有五十多人,但村里几乎每个人都见过熊猫,“不夸张地说,几乎每个村民的手机里,都保存着自己拍的熊猫照片。”曹庆告诉记者,王小林的“熊猫缘”就特别好,可以近距离接触一只叫“喜悦”的野生大熊猫,“喜悦在他面前都不认生,愿意吃他亲手送来的竹子。”

 

但王小林家里的玉米地也遭了“天蓬元帅”的殃,“今年,有八九分玉米被野猪啃掉了。”王小林苦笑,“奇怪的是,野猪什么时候来的,我们都不知道,要知道,我们家的房子离玉米地只有三四十米远。”


陕西省佛坪县大古坪村王小林家的玉米地,被野猪拱倒。受访者供图

 

55岁的宋怀莲表现出明显的“偏心”,“熊猫吃我家蜂蜜,我一点都不心疼,但要是野猪一吃,就忍不住生气。”宋怀莲还习惯将羚牛叫为白羊,“今年家里种的油菜,都被白羊吃了。”有村民接过话来,“羚牛没伤着你就好,伤人是不得了的,吃点庄稼还有国家赔偿的嘛。”

 

羚牛比野猪更让村民紧张

 

村民们闻“白羊”色变,如果有人看到羚牛后,大喊一句:“牛魔王下山啦!”全村人会立刻紧张起来,60多条狗会一致朝村口方向叫。据贾金乐整理的一份文件显示,2021年,佛坪县共发生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造成人身损害案件6起,羚牛和黑熊分别肇事3起。

 

今年5月7日,64岁的袁明登,在从陈家坝街道走向沙湾小路时,完全没有征兆地就被一头羚牛顶伤住院,“羚牛头部力量大,能把人挑起来在空中转圈。”贾金乐向记者回忆,有一年和同事在路上遇到羚牛后就遭遇攻击,两人慌忙爬到树上,才躲开羚牛的疯狂冲撞。


被村民称为“牛魔王”的羚牛。受访者供图

 

陈家坝镇一位60多岁的村民曾被一头羚牛顶伤,住了半个多月的院,至今身上留下一条两寸多长的伤疤。他告诉记者,“那天下午,一头羚牛突然就直撞过来,我当时感觉犄角就钻进胳膊里了,血呼呼地往下流,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它又甩到了地上。”

 

曹庆介绍,羚牛是目前秦岭体型最大的动物,单个体重一般在500斤以上,群居生活,有时在冬天山上缺少食物的时候,会成群下山觅食,“但其实它们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类,攻击欲强的是那些病牛、饿牛。一般来说,人类只要和羚牛保持一个安全距离,都能相安无事。”曹庆建议,如果遇到羚牛冲撞,人应该快速向两边躲避,“羚牛撞人是直着撞,不怎么拐弯。”

 

曹庆向新京报记者介绍,接到“牛情报告”后,社区或保护区一般只能采取保守做法,就是在不造成村民生命财产损失前提下继续观察。“村民们也都知道,羚牛是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不能受到伤害。”曹庆觉得,保护区的乡亲们为了保护野生动物,是做出了大量牺牲的,甚至有些村民的农作物在被动物们偷吃后,都不上报损失,“他们世辈与动物们做邻居,已经将与野生动物共存融入到自己的生活中了。”

 

谁来买单

 

《陕西省第四次大熊猫调查报告》中认为,羚牛是大熊猫的竞食性动物,它的存在对大熊猫活动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利的一面。一方面,在山峦中,成群的羚牛活动常常能在茂密竹林中践踏出一条兽道,这种兽道能被大熊猫等各种动物利用,这为大熊猫活动提供了方便;另一方面,羚牛取食巴山木竹竹笋以及秦岭箭竹的叶,由于羚牛族群数量大,对局部区域竹林造成的破坏非常明显,在羚牛活动密集区域,竹子常常被啃食一空,这就等于在和大熊猫“抢食”。

 

“羚牛伤人事件时有发生,究其原因,一方面是由于它们天敌数量少,繁殖成功率高,其种族群数量的不断增加必然对栖息地需求更多,进而导致与人冲突发生概率增加,另一方面则是个体异常行为或者人过于接近羚牛导致。”

 

像羚牛这样的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对于它们造成的人身财产损害,国家层面有明确的补偿办法规定。据《陕西省重点保护陆生野生动物造成人身财产损害补偿办法规定》,对于人身伤害补偿,省、市、县分别承担80%、10%、10%的比例;对于财产损害补偿费,省、市、县分别承担20%、40%、40%的比例。今年,佛坪县域内的6起重点保护野生动物人身财产损害案件,政府共计补偿资金90373.42元。

 

但对于野猪这样的非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一直没有明确的补偿办法。不过从今年5月开始,佛坪县林业局印发了《佛坪县野生动物致害补偿保险实施办法》,贾金乐介绍,“农户们的耕地、林地由政府交保险,这样庄稼再被野猪糟践的话,可以由保险公司理赔。”

 

《陕西省第四次大熊猫调查报告》数据显示,野猪广泛分布于大熊猫调查区内,而且在食笋期是大熊猫的主要竞食者,在繁殖期也采集大量竹子做成窝包,多见于坡面、梁顶较为平缓处,对竹林有一定破坏作用;由于禁猎和缺少足够捕食者的控制,近年来种群数量增多,对大熊猫栖息地造成了一定影响。


其实,大熊猫、野猪和羚牛在苍茫绿海的秦岭中共同生活了数百万年,在漫长历史演绎中,物种之间一度形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关系。“野猪泛滥带来的危害很大,但因为它们和熊猫、金丝猴等动物生活在一起,在不惊扰其他动物的前提下去控制野猪数量,难度很大。”但曹庆表示,野猪目前在秦岭几乎没有天敌,繁殖速度快,如果任由它们泛滥,可能会是个问题。

 

新京报记者 赵利新

编辑 唐峥 校对 李世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