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孩子会说话以后,他便开始了背诗的漫长“旅程”。起先可能只是父母为了教他更流利地说话,孩子很快就能背诵“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有时还能将之作为自己聪明的佐证在人前展示。渐渐地父母就会根据自己对传统文化的理解(这种理解受到网络上大量宣传文章的影响),为孩子买来相关读本,以及在互联网上收藏各种音频、视频或付费课程等资源。上小学后,很多孩子都会购买“小学生必背古诗词”的书,从此把背诗与学业正式对接。小学中高年级后,语文课本里增加了文言文的部分,传统文化的学习变成了可决定语文成绩的关键指标之一。

 

然而,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绝大部分著作都不是将儿童作为主要阅读对象,没有考虑到儿童的兴趣、阅读方式和接受能力,于是童书市场上也出现了大量试图将传统文化“低幼化”的读本,用眼花缭乱都不足以形容其数量之多。仅仅四大名著就能变成立体书、漫画书、绘本、拼音读物、改编版、有声版、原版、解读版等多种形式,只要家长愿意买,孩子每长一岁都可以购买其中一到多个版本。在父母看向这个市场时,这个市场也在以海量的资源提醒他们传统文化得从娃娃抓起。即便最佛系的父母,也有为选择哪一个版本的成语故事而烦恼过。

 

如同任何一种被不断强调的文化概念一样,传统文化在很多父母眼中开始带有更深的人生寓意。有的父母认为学习它有助于形成中国人的民族认同。有的父母认为现代社会世风败坏,传统文化中的道德规训却是一种极好的育儿方法。还有的父母认为,学习它能提升孩子的文化修养,长大后能在祖国的大好河山中用诗词歌赋抒发或排遣内心情感。

 

当传统文化之于孩子变得更具功能性后,家长也易成为孩子学习的监工。在江南大学人文学院的黄晓丹看来,任何一种学习或阅读,只要它能作用于人的真知、德性、幸福或其中某一点,它就是值得学习的。传统文化是众多文化中的一种,并不需要被特殊独立出来,应该让孩子的传统文化学习回归到阅读主流中,像其他阅读一样,以兴趣来驱动。

 

黄晓丹不久前出版了《陶渊明也烦恼:给家长的传统文化启蒙课》,她因在大学教授古代文学课,平时经常给中小学老师做培训,也会为一些在政府及事业单位的人做文学讲座。很多听众为孩子的学习而烦恼,控诉孩子不爱读书(《我的孩子不爱读四大名著怎么办?》这篇书摘的标题取自家长的提问),她便萌生了要为家长写一本传统文化启蒙书的念头。她认为传统文化读本的选择不应该是“四大名著这么有名,孩子就一定得读”。她在书中推荐的中国古典著作有三个共通性:经典的、有趣的和适合儿童的,目的是让读者看到传统文化中有活力的部分,让孩子可以自己从中读到趣味。

 

《陶渊明也烦恼:给家长的传统文化启蒙课》,黄晓丹 著,乐府文化 | 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2021年6月版

 

我们也以这本书为契机采访了黄晓丹。在采访中,我们更关注的是家长在传统文化读本选择上的困惑,以及家长之间讨论得最多的关于背诵的迷思。


传统文化读物的改编版这么多,到底有没有改编标准? 

 

说起传统文化,有人会想到二十四节气,有人会想到儒家经典,还有人会想到四大名著。谈论起传统文化的精华与糟粕每个人也能说上几句,但是非专业人士恐怕都难以清晰地给它下一个定义。在黄晓丹看来,传统文化是一个中性概念,广义地说,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前的所有文化成果和文化活动都可以叫做传统文化,甚至也包括现有中国领土上,在古代由东夷、南蛮、西戎、北狄等少数民族创造或由国际交通带来的文化交流。“传统文化”的范围很大,但在我们现在的、总体是褒义用法中,“传统文化”一般指“传统文化经典”。

 

黄晓丹说,新文化运动之后,学界对于“传统文化”的态度有“全盘否定”“保存国故”与“折中改良”三种。以“全盘否定”派的观点来看,不管经典不经典,中国的书最好是不读;以“折中改良”派的观点来看,最好能在保留传统经典标准和适应现代价值观之间寻求平衡;而“保存国故”派则要求秉承传统的“四部之学”。这三派的纷争是在学术层面上,而当今大众所说的“传统文化”,只是传统文化中最为粗浅的部分,对大多数人来说,不超过《论语》《孟子》《老子》《庄子》《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十部书,及《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三部蒙学课本和《弟子规》一部伪蒙学课本。但这十来部书,在“传统文化”甚至“传统文化经典”的范围内,都只是沧海一粟。

 

但就算这十几部书,现代人就已经很难完全读懂了。这并不是因为现代人的文化水平下降了。现代人的平均文化水平远远超越古人,但语言文字、名物制度都在时间中变迁,因此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的古代经典,都需要一代一代地重新注释,以便让当代人读懂。

 

黄晓丹说,前人使用的解释方法大抵有三种。一种是进行批注,起先是对原始版本进行注,接着进行注的注,这样一层层注释,形成“传”“注”“笺”“疏”的次第,比如著名的《毛诗正义》,是由西汉的毛亨第一轮注释,叫做“传”,东汉的郑玄在毛传的基础上再做注释,叫做“笺”,唐代的孔颖达再在郑笺的基础上注释,叫做“正义”。第二种是翻译,就像我们上课的时候老师把文言文翻译成白话文一样。第三种是重述,它是一种创造性的改写,比如鲁迅写的《故事新编》。通过这三种方法,人们读不懂的古代文本得以解读和传播,后代在解释的时候也会不断地加入自己的观点。


黄晓丹,现任江南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在大学既教中文系的中国古代文学课,也教小学教育系的儿童文学课。已出版有《诗人十四个》。

 

这种为了传播而进行的解释无可厚非,但是它跟现在我们看到许多改编作品存在很大的差异。以前不论是做注、翻译还是重述,都有界定标准。一种界定由官方指定,科举考试也按照它来考,比如明代科举,以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为标准教科书。还有一种就是知识分子群体同行评议,比如要看仇兆鳌注释的《杜工部集》,要看王琦注释的《李太白集》。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标准变成了流量评议。在这种评议中,改写是否尊重原著,在改写过程中是不是在知识上、价值观上和语言美感上有比较高水平的介入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营销做得怎么样,有没有让更多人看到了它,听到了它。

 

黄晓丹认为,现在很多出版商做书时一味迎合传统文化这个概念,很多看起来像传统文化的书,其实传统文化的内容非常少,被稀释了很多倍后,就像我们喝的牛奶饮料一样,牛奶没有多少,味道却很好,其实孩子没有从中汲取到营养。

 

可是现在我们也很难为传统文化读本找到一个普适的标准,同样主题的两本书只有拿到专家面前,他才知道哪一本是在胡说,哪一本讲得基本是对的。而对于家长来说,看待传统文化读本就跟艺术鉴赏一样,更多依靠的是鉴赏者自己的素养。

 

黄晓丹建议,如果家长已经形成了一套自己购买童书的准则,相信自己的挑选眼光,那么无须因为手上拿的这本书是关于传统文化的就觉得自己的准则不适用了。有时候像传统文化这种十分流行的概念会左右读者的判断,若家长觉得一本“传统文化必读书”里的价值观不能接受,语言形式不够精美,配图丑陋,判断它是消遣读物,那么他就应该相信自己的判断。公认的经典应该高于我们对于普通书籍的评价标准,而不是说因为它是经典,就可以低于这个标准。家长不必怀疑自己的眼光,也不要太把自己当外行。

 

为什么有的孩子就是对传统文化提不起兴趣?

 

孩子对传统文化的兴趣常常与家长的引导有很大的关系。但是黄晓丹也看过不少例子,就是家长饶有兴趣,孩子依然提不起兴趣。她认为,这跟孩子的先天气质有关。

 

黄晓丹说,现代学科体系包含自然科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等,被分为物理、化学、数学、历史、地理等不同学科。20世纪初曾有学者尝试将中国古代文化成果分梳整理后归并到现代学术体系中,但问题在于,自然科学与人文学科的发展逻辑是不同的。自然科学以迭代的规律发展,新成果一般超越并淘汰旧成果。人文学科以累积的方式发展,新成果并不能摒斥旧成果。这样就形成了一种不平衡:我们现在还能学习、欣赏先秦直至清代的文学、艺术、哲学、史学作品,却不大可能学习、欣赏古代的数学、天文学、地理学作品。所以,“传统文化”并不是万能的,自然科学中很多学科门类在“传统文化”中都没有对应物。它们产生于现代,也只能用现代的方式进行学习。

 

黄晓丹认为,人有先天上的气质差异,古希腊就有对人格的分类,后来发展出的“大五人格测试”及“MTBI”更是提供了对于先天气质差异的更深认识。因此,有些孩子的禀赋在文学、艺术、哲学方面,这些学科在传统中有对应书籍,有些孩子的禀赋在编程、生化、物理方面,这些学科在传统中不太有对应书籍。当后一种孩子表现出对“传统文化”的无兴趣,其实是对某些学科的无兴趣。

 

黄晓丹提到,那些兴趣和天赋都在文学艺术方面的孩子,他们可以读莎士比亚,也可以读曹雪芹,对于传统文化中文学艺术部分的接受基本没有障碍,还能获得很多好处。但是也有一部分孩子,他们觉得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文学的世界都是荒诞不经的,对人文学科毫无兴趣,当然也就不太愿意配合学习传统文化。因为能够传承下来的传统文化基本是在人文学科。家长没有必要刻意追求孩子在学习文学艺术方面的成就,应该破除“学习了传统文化就能变成一个高雅的人”的迷信。

 

但黄晓丹在做培训时发现,有一些具有理工学科背景的成年人,他们想寻求文学艺术鉴赏方面的指导,他们的理由是,觉得自己的感觉力不行。为什么有的人在获得了一定的地位或成就之后开始思考感受力呢?因为幸福是和感受相关的,和分析能力没有太大关系。所以当他们开始思考我与世界、与他人、与孩子的联系时,就把目光转向了传统文化。如果是带着这样的需求去学习传统文化,他们就能注意到传统文化中真正令自己产生感受力的东西,而不是先考虑这个文化在经典中的排名是第1名还是第200名。

 

所以不论对人文学科是否具有天赋,只要是从自己的需求出发,什么时候开始接触都不晚,与其费尽心思地去背诵别人定义的经典,不如先激活自己的感觉,建立经典与自己生活的关联。


大量背诵,孩子在未来真的能在某种情到深处时自然吟诵吗?

 

许多父母相信童年时的背诵能在一生中留下记忆,要求孩子无论喜不喜欢都要将某些诗词或文章背下来,黄晓丹认为,这就像为了将来能从数据库里提取信息,而把整个数据库都背下来一样。但实际上传统文化浩如烟海,就拿诗词来说,存世唐诗有五万余首,存世宋词有二万余首,存世宋诗有二十七万首。即使把《唐诗三百首》里的诗都背会了,那么这300首就足够应付孩子未来所有的感受吗?

 

黄晓丹说,正常的逻辑应该是,当你产生了某种感受时,有人把最适合表达这种感觉的诗贴出来让你看到了,然后你觉得这首诗真好,被它安慰到了。对于这样的诗,去有意加以记忆是有益的,而且这种记忆也会更自然、更深刻、更持久。孩子未来需要的是用数据库来对应自己的需求,而不是通过现在的强制背诵,等着将来在记忆的数据库里凑到可以表达自己感受的诗词。

 

黄晓丹说,只要一个人翻过《万首唐人绝句》,他就会消除对《唐诗三百首》的执著。一个有感知力且有一定知识水平的人去看《万首唐人绝句》,都能找到自己喜欢的100首,而且会毫不费力地把它们背出来,这才是一种去跟自我的感觉建立联系的方式。

 

黄晓丹认为,家长应该具备两种思维,虽然这两种思维可能是矛盾的。其一是要破除对于传统文化这个概念的崇拜,如果没有新文化运动,我们还不知道这个叫传统,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传统文化。其二就是家长要知道传统文化的内容到底有多么丰富,其丰富程度已经超过我们所有现代文化的总和。因此传统文化不是靠补课就能补完的东西,世界上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穷尽对传统文学的学习。

 

很多家长希望诗词可以提高孩子的感受力,让诗词成为自己和孩子之间传递感受的媒介,家长也通过为孩子诵读,把自己感受到的世界美好的一面传递给孩子,黄晓丹建议,如果是出于这种目的,就不要用僵化的背诵方式,可以尝试购买目的性没有那么强的传统文化读本。当成年人热爱传统文化,孩子才有可能被他们的热情感染,进而主动去了解。

 

黄晓丹深有感触,很多孩子抵触的不是传统文化,而是抵触传统文化的狭隘化。这种狭隘局限了他们自己的感受力,要他们按照别人的标准来占领自己的记忆空间。尽管中国的传统经典中有趣和富有想象力的内容一点也不输于西方经典,但是孩子们感受到的一直是枯燥的和道德感太强的部分。



采写 | 申婵

编辑 | 王一

校对 | 李世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