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小时候学汉字的经历,大多数人应该都不会忘记那个死记硬背的过程。当通过反复抄写掌握某个字或词的意思和用法后,我们便不会再刨根问底这个意思是怎么来的,似乎往后也不影响阅读与写作。但是现在在更多爱与包容下长大的孩子并不会轻易接受凭空而降的填鸭式教学,若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要写这个字,就难以配合好好完成,这才是很多家长秉持不强迫孩子学习的理念却又为孩子写字感到焦虑的原因。 

 

比如写“荒唐”这个词的时候,孩子很可能会问,既然“荒唐”在汉语词典里的解释是“(思想、言行)错误到使人觉得奇怪的程度”,“荒”表面上看起来还能勉强靠近这个解释,那么“唐”字要怎么和这个意思联系起来呢?这种疑问恐怕会让平时善于讲大道理的大人哑口无言,毕竟一想到“唐”字,可能最先想到的是唐朝……

 

图片来自《少儿说文解字·门口有座山》。 

 

不知道字的意思当然无法轻易把它写对并牢牢记住。也许善于提问的孩子一再地提醒我们,我们小时候的汉字学习中跳过了相当重要的内容,那就是对字的历史的了解。学校教育通过反复强化书写快速地把汉字塞进学生的大脑,但是这样学到的字只能用于现代文阅读,对古代诗文的阅读则会打个折扣,这也是很多高年级学生在学习文言文上觉得困难的原因之一。 

 

我们也询问了一些父母对孩子学习汉字的困惑。有人说孩子记不住字的笔顺,有人说孩子上到初中后还会经常写错别字,这或许也是因为对字的来源没有搞清楚。多数父母们对识字的理解还是跟传统一样,将汉字学习理解为“认识这个字”“认识更多的字”。但从语文学习的角度来看,“认得几个字”只是开头而已,并非终点。 

 

其实不管是早学还是晚学,每个孩子最后都能掌握常用汉字的读音与写法,这并不需要提前“抢跑”,但以一些学书法的孩子会对汉字的来历感兴趣为例,当关注到了汉字背后有趣的文化历史后,汉字的学习就变得没有那么枯燥了。 

 

也因为识字的确不容易,市场上有太多给孩子的汉字启蒙读物,虽然在外行看起来内容大同小异,但是在行家看来它们还是有很多区别的。 

 

为了搞明白这些区别,以及帮助父母理解汉字的源流演变,我们采访了教育部、国家语委颁布的《汉字应用水平等级及测试大纲》主要研制者和起草人、教育部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研究员张一清,他也是教育部组织编写的九年义务教育语文教科书主要编写人员之一。他历时五年,和同事一起完成的《少儿说文解字》不久前刚刚面市,全面讲解了义务教育阶段需要掌握的3500个字的演变过程,适合作为小学生学汉字的工具书或入门书。

 

《少儿说文解字》(第一辑,共六册),张一清 主编,接力出版社 2021年10月版。这套书计划出版12本,对常用3500个汉字的由来和演变进行解释,第一辑共6本,包含1737个汉字。

  

汉字启蒙读物应该注重“系统性”

 

新京报:市场上给孩子的汉字启蒙读物数不胜数,你觉得编排这类图书需要突出什么特色吗? 

 

张一清:虽然汉字启蒙读物很多,但是有系统地进行介绍的并不多。“系统”这两个字很重要,在某种程度上,它应该像字典一样,具有工具书的作用。但市场上大多数汉字学习书是按照某些类别进行策划的,比如按照动物、植物、日用品、亲属、诗词等,只能说是“系列”,说不上是“系统”。所以我在编写《少儿说文解字》时参照了国务院公布的《通用规范汉字表》,收录了一级字中的3500个字,这也是整个义务教育阶段要学习的字,尽量做到全面。

 

新京报:将几本不同的汉字启蒙读物放在一起简单对比,会发现有些字的演变或解释存在出入,这是怎么回事呢? 

 

张一清:对汉字的解释有一个历史流传的漫长过程,有一些历史文献里对汉字的解释已经错了,不同的书在抄写的时候就按照这个错误传了下来。还有的情况是有的书在解释汉字的时候只参考了某段历史时期的文献,而没有看到其他时期的文献,但在其他文献里可能已经对上一个时期的文献进行了修正。

 

举个简单的例子。甲骨文在20世纪初才出土,在它出土之前,所有语文工具书都不知道汉字最早长什么样子,因此古人在编写汉字工具书时是根据字现有的形体去推断它的演变过程,这种推断中也会存在一些错误。

 

另外还有一些书对字的解释采用的是“望文生义”,这也是我很不赞同的一种解释方式。看见一个字的样子就联想它的演变历史,其实谬之千里。 

 

我再举个简单的例子。安宁的“宁”,有人会把它和“安”放在一起解释。“安”是宝盖头下面一个“女”字,宝盖头是房子的意思,房子里面有女士,代表着既安全又安定。“宁”下面有个“丁”,有的书就将它解释为男性,于是也代表着安稳。但实际上,“宁”有两个来源,在甲骨文和在金文中写法不一样,像是在屋子里放有盛着食物的器皿,表示有吃的就能安心,后来小篆字形中又添加了“心”。第二种来源的“宁”由“宀”“心”“用”三部分组成,最初表示“愿望”。 

 

此外,古代还有另外一个“宁”字,读成 zhù,最初是指“储存物品的地方”,并在此基础上发展出“贮藏、积聚”等意思。后来,人们在它的左侧增加了表示“财物”意思的“贝”,这个字形再经过简化,就变成了今天的“贮”。

 

所以,依据现在的字形,望文生义地把“宁”的下面解释为“男丁”是没有根据的。而且,“丁”在古代也指成年人,不仅是男性,“丁”也可以指包括男性和女性在内的人口,比如“人丁兴旺”。

 

图片来自《少儿说文解字·远方的家》。 

 

还有些书对文献看得不够全面。如果不做专门的汉字研究,就很难从零零碎碎的意见里找到对这个汉字的全面解释。某些书里对这个汉字的解释可能只是众多解释中的一个,实际上还有其他文字研究者经过更详细的考证,给出过其他的解释,也许那个解释才是更合理的,能跟古代文献进行对照的,但书里却没有采用。 

 

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敬重汉字,它是我们的祖先传承了几千年的文化,关于汉字的演变与解释不能太随便,不然很难再继续传承下去。 

 

新京报:在引用资料时,汉字启蒙读物应该按照怎样的逻辑给出字的解释才能让家长和孩子全面了解汉字的历史? 

 

张一清:以我们创作“少儿说文解字”这套书的原则为例,首先学界如果认为这个字在甲骨文或金文时代就有字形,那么就应该采用这个源头,在书里呈现出来,然后再根据字形看看学界对它的解释。如果有的字形现在只能看到战国时代的文字或者小篆,那就从小篆开始呈现。这是从源头上追溯,字产生于哪个年代,就从哪个年代开始来解释它。如果学界对这个字已经有了明确的解释,以及它有古代文献里也有相应的用法,那么就以这个解释为准。如果有些字学界给出的解释还不太统一,但是哪一种解释都有它合理的成分,也有古代文献里的用法和这些解释相对应,就应该把这几种解释都放进来。这样才是全面的解释。

 

另外,写给少儿的汉字启蒙书应该在注重严谨性的基础上,尽量贴近孩子的理解能力。有的书在做解释时会过多引用古代文献里的原句,这样反而会因为信息量太大,阅读门槛太高而降低孩子阅读下去的意愿。 

 

对于汉字的学习不要追求一蹴而就 

 

新京报:现在家长对孩子的汉字学习充满焦虑,主要体现在认字和写字上,对此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张一清:小学语文课本里的生字并不是单独出现的,而是被放在一篇篇课文里,学生会通过阅读课文来习得生字,所以认字还是要跟阅读结合在一起。但是家长也不必在上小学前很早就强迫孩子在阅读时认字,最好是先培养孩子对字的好奇心和兴趣。其实汉字跟画很像,当孩子留意到某个字为什么这样写的时候,就是他产生了好奇心。那么好奇心怎么进一步转变为孩子学习的动力呢,恐怕还是需要家长能对字进行解释,不过我并不支持根据字面的意思胡编一个解释,最好是家长也能掌握一些汉字知识,再给孩子讲解,但千万不要在这个过程中加入死记硬背,不然就把孩子的兴趣磨灭掉了。

 

孩子写字出错常常是因为不了解字的构造,这也涉及汉字的历史。比如古人挺聪明的,他们写汉字的第一步是基本的笔画训练,在书法里叫作“永字八法”,就是汉字基本的笔画都在“永”这个字里了。如果弄清楚字的由来,就会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减少错误。如果一个字包含木字旁,那这个字是跟树有关系还是跟木头有关系呢?能够搞清楚这些关系,学写字就没有那么难了。 

 

新京报:关于字的来历,在学校里语文老师会讲吗? 

 

张一清:有的不会讲,因为语文老师的教学任务太繁重了,难以对每个知识点都进行纵深的讲解,除了教学生认字,还要讲解课文内容、作者背景等知识。如果学生关注到汉字的历史,还是需要自己多进行课外阅读。 

 

新京报:也有家长说孩子认识的字很多,但是自主阅读不行,这是否也跟对汉字的掌握程度有关系? 

 

张一清:前面说到家长对孩子识字的焦虑,会导致孩子为了识字而识字,结果孩子认识的字挺多,但是对字的意思并不清楚,也用不到自主阅读中。汉字在不同的语境中会有不同的意思,似乎千变万化,但汉字是有脉络可寻的,都有一个最初最核心的含义,然后再慢慢演变出其他意思来。如果能梳理出这种脉络来,对于理解字在文中的意思则大有帮助。

 

比如楚国的楚是指湖南湖北一带,荆楚大地的楚也是指这里。我们平时会说到苦楚、痛楚,那么“楚”和“苦”、“痛”放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呢?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关联。这里我们先说下“负荆请罪”这个成误。可能幼儿园的孩子都听说过负荆请罪的故事,知道荆指的是树枝或树木,可以用来打人,“楚”指的也是这个意思,它上面的两个木是指这个字跟树木有关,下面的那部分是足的变形。这样一看我们就更能体会到痛楚和苦楚的感觉了,木条打在身上会痛,心里觉得苦。知道这个意思,在写同义词的时候也不用抄上十几遍才能记住。 

 

新京报:看起来掌握字的脉络对于理解文言文更有好处。 

 

张一清:的确,字的历史不仅对于现代文阅读很重要,对于理解古典诗文也大有帮助。识字不仅仅是识字和写字,还应该知道字是怎么来的,这样才能真正理解古典诗词的优美之处。

 

语文学习变得更难了吗? 

 

新京报:小学语文教材在选文和编写时有没有特别的标准?有的内容会不会显得离学生太遥远?

 

张一清:语文教材的选文非常广泛,每一篇都是从成百上千篇的文章中精心挑选出来的。针对语文教学,在符合少年儿童认知能力的基础上,第一,会更注重文字的优美性,第二,要结合素质教育,文章会包含一些是非观念的判断。当然,选文的标准很复杂,很难用几句话概括。

 

在选择古典诗文时,也是尽量选择这个年龄段的学生能够理解的,贴近学生生活经验的。有些诗词你看起来很简单,但是让你写未必能写得出来,这就是古代诗文的底蕴,也是编写语文教材时要呈现出来的。 

 

新京报:这几年语文教育的改革很多,现在对学生语文学习的要求相比以前有什么转变吗?

 

张一清:现在关于语文的学习有许多观念,有的说现在更提倡阅读实践,主张学生要进行大量的课外阅读。这种阅读不是指把一篇文章分解得特别碎,让学生去啃细节,而是让学生在有限的时间里读到更多的文章,提升阅读能力。

 

现在还有一个转变是对传统文化的学习要求在加强,在小学阶段和初中阶段都要学习经典的古诗文。 

 

第三个转变是在汉字的学习上。以前学习汉字会注重“读写讲用”,也就原来我们说的“老四会”,读准它,记住它,还要懂它的意思,并能用它组词造句。但是现在的语文学习将读和写分开了,变成了一部分字要求会写,能用它表达,而另一部分字只要求能够认识就行。所以现在的小学语文课本后面会有两个表,一个是识字表,一个是写字表。目的是把写字的任务减轻,让学生有更多精力去是吸收别的知识,通过识字的辅助多做自主阅读和表达。

 

总体来说,现在对语文教学的要求更高了,不像以前认识三五个字,能够正确地分段、理解文章的段意就可以了。现在语文阅读提得更多的是对文章的整体把握和理解。对汉字的要求也在提高,要求学生在老师的帮助下能够分析一个字的构成,了解它在一些经典著作里的含义等,现在是跟素质教育结合到了一起。

 

采写 | 申婵

编辑 | 王一

校对 | 柳宝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