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季《梦想改造家》不久前因为花132万改造农村民居“翻车”被网友热议。房子本身究竟是不是“不值”“不实用”“难看”,其实有待商榷,但农村民居的话题却由此引起社会关注。更多人也开始思考“一个真正理想的农房该是什么样子”“设计师应该怎样为农民建房子?”新京报记者采访到中国乡建院设计总监、乡村设计探索者房木生。他从事乡建6年,主导过多个知名乡村建设项目,“花小钱办大事”“让农民住得舒服”“经济适用美观”,对于理想农房这个大话题,房木生有自己的小答案。

 

新京报记者对话房木生。新京报记者 耿子叶 拍摄 制作

 

“在农村,经过设计的房子连5%都不到”

 

不同于城市建筑设计师,行走在乡村山水之间的乡建设计师,很少受到广泛关注,但房木生不同,各种大奖拿到手软。在他的家乡广东连南瑶寨,木头与房子密不可分,这也是房木生名字的由来。而成为建筑设计师后,他的设计热忱总与乡土密不可分。

 

中国乡建院设计总监、乡村设计探索者房木生。受访者供图


新京报:在乡建乡居方面你参加了多个项目,有没有总体的感觉?


房木生:我是2015年以一名设计师的身份深度介入到乡村建设的,截至目前,做了七八个乡村项目。从这些年工作经历来看,乡村建设大概经历了几个阶段,美丽乡村建设提出后是一个阶段,乡建主要是以乡村风貌改造为主;随着脱贫攻坚全面收官,中国进入乡村振兴阶段,乡建也跟以前发生了区别。在现阶段,乡村建设可以起到一种“媒体”的作用,是一种催化剂,首先在视觉上可以很快呈现出来,即通过乡村建设的改变把人吸引回去,重新炒热这块土地,可以说乡建是介入乡村振兴的“先头部队”。

 

房木生参与的乡村建设作品,广东清远英德西牛镇村标。受访者供图


新京报:实际情况中,还很少听说农民盖房子邀请设计师的,那么,“设计”在“乡村建设”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房木生:原来的乡村建筑仅仅满足生产生活的简单需求,现在农民生产生活方式发生了非常大的改变,体现在建筑上,就需要专业的设计师去做对应的设计,例如平层到楼房的转变和空间的规划利用,这些专业的人可以是景观设计师、建筑设计师,甚至完全不是设计师,但有一些见识,也会在农村做一些专业的设计改造。原来大多数是农民自己盖房子,现在有一些社会资本、政府机构、乡贤人士等,这些甲方会在乡村建一些房子,这种情况就会请设计师,农民自己盖房子还不会请设计师,请设计师的农户太少了。

 

新京报:据了解,目前盖房人群大体有三种选择,直接找施工队建设、网上购买成品图纸找施工队建设、委托设计施工公司一体化完成,而在所有的建设中前两种占据了80%-90%,就您看来,经过设计的乡建占比多少?

 

房木生:实际上,在农村,经过设计的房子可能没你说的这么多,甚至连5%都不到。设计的成本是比较高的,设计公司或独立设计师,花费成本挺多,看似一张图,其实背后投入的时间和精力成本较大,对于农民来讲,通过设计师把需求形成合理的规划,就需要付出这些成本。不过目前随着一些资本进入,逐步推动乡村建设,还有一些地方政府在投入,出台一些激活农村的制度,村民对设计的意识也慢慢被激活,有一部分设计师已开始介入农民自主盖房的过程中,这样主人和房子就能够更好地关联起来。

 

“一个真正好的农房,应该是经济、适用、美观的”

 

目前,我国乡村建设天地广阔,有着更多设计上的可能性,由此被越来越多的设计师看重,从而投身到乡建中。然而,当下的乡建,存在边界模糊、设计师用力过猛等问题,也存在只迎合当下、建筑设计复杂却无用的弊端。

 

新京报:从设计师的角度来看,一个真正好的农房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房木生:在我们国家的建筑领域中,有一个通用的方针,那就是“经济、适用、美观”,美观排在后边。经济,由于建筑花费大,对很多人来说,可能投入了一生的积蓄,所以我们希望通过设计师把业主的钱花在刀刃上,用最少的钱创造更多的实用空间和东西,也就是“花小钱办大事”;适用也就是好用,农房要满足农民生产生活等需求,在房子里住着很舒服,这些东西没有标准,但是适不适用最终是由住户来做评判;美观,大部分业主找设计师,第一个诉求可能就是美观,设计师要将业主的诉求和专业设计结合起来。现在设计师回到乡村做设计,可能会考虑到传播效果,与外界产生联系,在美观上下的工夫会狠一点,为了让农村从不知名中闪亮出来,所以会有村子出现“暴改”的情况,在某种程度上也能达到一定的效果,这种也是可以接受的。

 

房木生参与的乡村建设作品,山东淄博东庄村东篱乙院。受访者供图


新京报:一个农房能不能建设得最经济适用,对于专业设计师来说算是最大挑战吗?

 

房木生:其实真是这样的。毕竟每个设计师对生活的理解不同,对客户的诉求也有不同的解答,好的设计师会有一定的个性,会在作品中植入个人理解,有时候会存在用力过猛,有的设计师会把这些东西做得多了。当下,在建筑圈评判一个建筑作品的时候,照片的美观度、建筑空间的复杂性越来越重要,于是就有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空间,看起来很有特点,实际上却没有特定用途,有的设计师甚至会把这些空间做多了,真正实用的空间反而被压缩。客观上,市面上不乏一些特别“牛”的设计作品其实存在缺陷,甚至是巨大的缺陷。

 

新京报:普通的农民攒了些钱,怎么盖房子才好?

 

房木生:农民可能一辈子只建一次房子,不论是农村的房子,还是城市的房子,使用者要对未来的居住有一个预见,比如是否有小孩需求、是否有会客需求、是否有养殖需求等。设计时要把当前的问题和未来的问题结合在一起去考虑,有责任的设计师会更加全面地去处理。在农房的设计过程中,有的农民可能会因为缺少认知,出现更喜欢西洋化的、现代的建筑,对传统认知不足,这时候就需要设计师把这些考虑进去。一个好的农房建设需要综合考量,如何跟社会发展结合、与时代性结合、与自然结合、与传统结合,把这些元素都考虑进去,还是很复杂的。

 

“最害怕农村建好的房子没人使用,变成‘新的废墟’”

 

实际上,无论设计师如何体现个性,如何殚精竭虑,最终房子是要有人住的,没有人气的房子,只能是“新的废墟”。包括房木生在内的所有乡建设计师,最关心的就是人气,最怕的则是“没有人气”。

 

新京报:在您看来,目前的乡村建设存在哪些问题?

 

房木生:最初进入到乡村建设领域的时候,我们也踩过许多“坑”,其中最担心的始终是人的问题,最害怕农村建好的房子没人使用,变成“新的废墟”。一个建筑、一座房子建设得很好,但是没有人使用、没有人管理,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所以,我们回到乡村最关注的是人气,怎么样通过好的改造让这个乡村有人气是首先要考虑的问题。一个好的乡村,不能是空荡荡的建筑,农村不缺好的建筑,也不缺好的景观、好的环境,最大的问题就是缺人气。

 

新京报:乡村“空心化”是普遍问题,建筑如何带来人气?

 

房木生:此前,我们做的很多是政府主导的“试点村”项目,包括乡村整体景观改造、公共空间改造等。在实际改造中,我们发现在乡村里普遍缺少公共空间,原来村民的公共空间就是家里的院子,农民之间是熟人社区,村里面的人都很熟,你到我家院子来、我到你家院子里。但现在面临城里人或其他乡村的人到村里去,也就是半陌生人或陌生人的状态,所以农村也跟城市一样,需要一个为陌生人提供公共活动空间的设计。我们通过公共空间的改造,包括咖啡店、公共卫生间、大舞台等,吸引到一些产业,人就可以到村里面去,从而带动相关的产业发展。我们在山东一个村子设计并建设了几个民宿和公共空间,这三四年都有不少年轻人常住在那里。能吸引年轻人回到乡村,这是我们最大的愿望。

 

房木生参与的乡村建设作品,广东连南石泉村游客服务中心。受访者供图


“不要过分追求完成度,村民用着舒服就行”

 

1997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学院,2003年创办自己的设计企业,2015年开始深度介入乡村设计与建设,在这个领域,房木生有很多经验可讲。在他看来,农村里搞设计,最关键的是要农民真诚,对房子真诚,不要搞太多“虚”的东西,虚实度的把握是设计师的必修课。

 

新京报:近年来,越来越多的设计师下乡,究竟如何把农民的诉求和设计结合起来,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房木生:在农村做设计,不要过分追求完成度,太浪费钱,村民用着舒服就行。农房在建筑师眼里是个作品,但在农民眼里,是他生活世界的一部分,活的世界。我发现,建筑圈所谓的“好建筑”,一般要有不少浪费的地方。要么浪费面积,设计虚空间(用途模糊的多功能空间)等等,要么为了效果,浪费金钱浪费人工。但村民可能更关注确定空间的获得,不需要太多虚的东西。这个虚实度需要建筑师好好把握。我之前批评一位建筑师,他在北京郊区给人设计了一个院子,设计搞得很花,空间上上下下,确实“好玩儿”,结果能住的房间就一间,而且空间小,还在很背的一个角落里,简直是拿主人的钱瞎花。

 

新京报:在这个过程中,设计师少不了与业主沟通,怎么权衡农民的诉求和设计的追求?

 

房木生:设计师其实是一个服务行业,就跟你去找一个捏脚的师傅一样,你的诉求是解决腰疼,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完善手法,同理,设计师首先要去完善业主最主要的诉求,再去做相关的东西。设计服务是一个解决主要问题的过程,并不是重点展现设计师设计理念的过程。

 

新京报:在实际经验中,盖房子花多少钱最经济?其中设计师能赚多少?

 

房木生:就目前情况来看,一个四五间客房的民宿小院大约花40-50万元,就能建设得不错了,做一个乡建项目可能需要半年或一年的时间。按照我目前的经验来看,每个设计师的人均产值30-50万才能够支撑一个设计公司的运转,由于一个房屋的设计可能涉及多个专业人士,多个人加起来成本就上去了。其实设计师做乡村项目更多是不赚钱的,接乡村项目更多是想出作品。近年来,许多设计师下乡,在这个趋势形成的背后,乡村振兴是一个大背景。此外,建筑和自然是一个永恒的主题,乡村作为自然的聚落,对建筑、景观的表达有很大的优势,所以很多设计师进村设计,即使是费用很低、支出大于收入,但是设计师也愿意去接这样的项目,因为农村设计比城市设计更加有吸引力,尽管有的设计费可以达到10-20万,看起来很多,但实际上对于一个设计团队来说可能是赔钱的。

 

新京报:理想中的设计费比例是多少?

 

房木生:在国外,设计费通常是按照建造成本的10%-20%来收取,就拿100多万元的项目来看,设计费需要20万-30万元才能达到收支平衡,按照我国的3%-5%的设计费标准来收取,100万元的项目收取几万元的设计费,可能都不足以设计师来往城乡的交通食宿支出。设计费不同于版权费,设计就是一单就是一单的。对设计师来说,可能越是成作品的越是赔钱。从2000年起至今,我国设计费的比例标准一直没有提升,这可能由于人们对知识产权的认知还并不清晰,加上近年来房地产行业呈现下滑趋势。

 

“设计师应该先把自己变成乡村的主人”

 

虽然有些时候会“赔本赚吆喝”,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对于一个有理想的设计师来说,今日乡村的民居设计、景观设计更有发挥空间,更能出作品。对于那些有志于乡村的年轻人,房木生通过新京报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新京报:做乡村建筑的设计师应该注意什么?

 

房木生:乡土建筑其实是一个很脆弱的生态系统,目前,中国仍有大量的传统文化存在于乡村里,但是这种存在又很脆弱,由于这样的特殊性,很多城里的设计师需要学习乡村的生活以及建筑的做法,通过创造力去把农村这片沉睡的土地激活,通过具有创造力的建筑让传统文化发挥更大的作用。在农村建设的过程中,还需要设计师更加谨慎,许多农民不清楚,设计师可能做出来的东西会浪费的特别多,特别是上一轮乡村建设尤为明显,由于建设出来的东西和农村需要不匹配,从而造成了一些浪费,废弃的东西很多。

 

房木生参与的乡村建设作品,改造后的山东淄博东东峪村山顶院落。受访者供图


那些传统乡村的建筑,在我们现今所谓的正统建筑圈之外,无名的匠人和住户默默建造了它们,在时间的流淌中默默呈现光芒。没有建筑师的房子,并不比建筑师设计的建筑差,甚至,在与自然的巧妙呼应、功能的合理性及形态的丰富性方面,有太多太多当代建筑师们望尘莫及的闪光点。因此,在乡村,特别是在非常好的传统村落设计建筑,建筑师需要怀着谦卑与恭敬之心。

 

新京报:除了盖房子,一个建筑设计师还有什么能力值得让乡村期待?

 

房木生:建筑师在乡村能解决的,是乡村建筑因为乡村的开放带来的与外部世界对接的问题。从自给自足到开放对接,乡村建筑的功能、类型以及建造的组织方式,都面临着巨大的变化,受过专业训练的建筑师,可以在这种变化中发挥专业解决问题的能力,黏合乡村开放形成的裂口,为乡村带去整体的专业的设计服务;其次,建筑师还能为乡村建筑空间解决提升的问题,乡村空间向着工业化和信息化方向转化,其所需的复杂性和丰富性建造管理,建筑师可以做很多工作;此外,建筑师还能够对现有乡土建筑进行保护和挖掘再利用,乡土建筑在漫长的历史中,形成了其独特的文化生活习惯,是宝贵的文化遗产,进驻乡村的建筑师,在建立适应新生活的建筑空间同时,要为人类的文化传承担负起相应的责任。

 

缺少人才的乡村,需要各种类型的人才介入重建乡村,建筑师群体也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当然,也不能过于夸大建筑师在乡村建设中的作用,更不能过于强调建筑师普通意义上的“作品性”。一句话,乡村建设需要的,是能通过创意来平衡统筹乡村各类问题的多面手建筑师。

 

新京报:乡村建设和城市建设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房木生:乡村建设的复杂性远比城市建设大,在城市,土地红线是很明确的,包括建设量、各方面法规、限制等,已经很明确了;在农村,边界比较模糊,从设计的角度来讲,模糊也有一定的优势,这种情况下就需要设计师把自己真正变成这个村子的主人,去换位思考,这个村子当下最需要什么,应该去建设什么。

 

新京报:在城镇化进程中,许多老宅空下来了,乡村建设在这个过程中是否会有些问题?        


房木生:这种情况太多了,我们设计师在农村建房子,有时候会出现特别绝望的情况,当设计师怀着美好的理想做乡建,实际发现那个乡村是孤独无人的“荒漠”,就会特别绝望。

 

新京报:你心目中理想的乡建是什么样子?

 

房木生:没有理想的乡建,毕竟要跟太多的东西相关联了,没有办法理想化,我只能说,“各美其美,美美与共”,就已经是最好的期待了。

 

新京报记者 耿子叶

编辑 张树婧 校对 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