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新京报记者从人民出版社获悉,袁隆平院士生前亲自审定的权威画传《袁隆平画传》,已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


本书作者辛业芸担任袁隆平院士工作助理长达25年。从袁隆平院士生病住院到逝世,她也一直陪护在身边。“袁隆平院士以超凡的意志力,在过去的岁月中不惧杂交水稻事业追求中的艰难险阻;而在面对生老病死带来的痛苦上,他也同样默默承受而从不怨天尤人,表现出从容与淡定。” 辛业芸在接受新京报记者专访时说。


谈及袁隆平逝世时长沙数十万人送别的场景,辛业芸说,“一个人每餐饭都能吃饱,这是一种多大的恩情?所以他的去世,刺痛了国人的心。”“希望后来者从袁隆平院士身上获得永远乐观坚强、勇敢攀登、无止追求的超凡力量,学习他的科学精神、忧患意识、责任担当,把袁院士未竟的事业继续完成。”


谈《袁隆平画传》

 “真实体现他对待事业、责任和人生的态度”


新京报:这本画传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创作的?


辛业芸:2010年我采访整理了《袁隆平口述自传》,首次为袁院士以第一人称的形式,全面回顾他80年人生历程,介绍杂交水稻研究与培育过程,提供了许多鲜为人知的史料,因为真实,受到大家欢迎。我就想隔几年为他整理出版一本纪念性的文集。


十几年前,我出差途中在一个机场偶然看到一本《宋美龄画传》,虽然人和事已成过往,但画传中呈现的人物形象依然鲜活,我深感震撼,就想到也要为袁院士出这样一本画传。长时间工作压力大,所以这个想法埋在心里有十年之久,但是我就注重积累照片。


袁院士他们家有兄弟姐妹六人,他真实出生日期是一九二九年农历七月初九,但是登记身份证时出错了,写成了1930年9月7日,所以一个是真实的农历生日,一个是错写的身份证阳历生日,每年袁院士会过两个生日。


2018年,按习俗是袁院士的米寿。过农历生日时,我依照想法先给袁院士做成了一本影集送给他。当时他很惊喜、很高兴,这也是这本书的雏形。我将影集继续加工,做成了样书,在当年9月7日阳历生日时,我又送给了他。


以前我们一般从创新精神、科研奋斗等角度去评判科学家的科研工作。这本影集有两点引起了袁院士的注意,一是他对三农的关注、对粮食安全问题的忧患,二是展现了他在国际交往中的风采,他大概觉得体现到位了,所以他很喜欢。


有了这些基础,我开始细化内容,增补优化。2019年9月,袁隆平院士获得“共和国勋章”。这本书就以此为终结点,以袁院士的成长经历、研究工作为主线,通过图文并茂的形式,分16个板块,讲述他90年不平凡的人生,展现他不畏艰辛、顽强奋斗,最终取得科技研发上的重大成就,为解决中国人民吃饭问题和保障世界粮食安全作出的重要贡献,来彰显这位胸怀博大的科学家“发展杂交水稻,造福世界人民”的伟大事业追求。 


新京报:袁院士对画传提出了哪些修改意见?


辛业芸:这本书我花了很大心血,前后共修改了7稿,图片约600张、有24万字。袁院士对书稿绝大部分内容亲自审定过,并于去年5月20日,他写了授权书,同意由人民出版社出版。


今年年初出版社出了样书,我立马送去,他提出了修改意见,希望补充他在国际水稻所开展合作研究,以及在担任联合国粮农组织首席顾问赴印度、缅甸等国进行顾问指导等方面的内容。我得到他的意见后,便立刻进行这部分资料的搜集与增补。


我在袁院士身边工作了二十多年,尤其觉得通过真实资料来呈现他的一生,画传是很好的直观立体的形式,比如他去国外的工作,虽然可以用文字叙述,但难以让人领会其真实的工作状态,所以那些照片非常珍贵,不但如此,你还会看到外国人对他的尊敬、崇拜、感激之情等等。他的成就不仅造福了中国人民,也惠及到世界。他专注、忘我以及获得成功后的喜悦、欣慰等,照片展现丰富的表情,却更能让人感悟他对待事业、责任和人生的态度。


遗憾的是,今年3月,袁院士在三亚摔了一跤,后来就一直在医院治疗。自此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拿过笔,我没能获得他在样书上签名留念。


谈国人送别袁隆平

 “一个人为国为民,是会被永远铭记的”


新京报:今年5月22日,袁隆平院士逝世,长沙街头万人空巷送别,齐喊“袁爷爷一路走好!”你觉得这体现了国人怎样的一种情感?


辛业芸:袁院士去世后长沙十里长街万众送别袁院士的场景,我每看到这些视频都会击破泪点伤感流泪。


那天长沙人自发走上街头,有的甚至从外地赶过来,场面震撼令人动容。一个人离去为什么会引起这么大的震动、引发这么大的悲痛?因为大家对他有深厚的感情。


有位70岁的农民周秀英和家人一起来送别说,“知道他走了,一定要来送送他,我们种田的,对他有感情。”年轻人可能不会像老年人那样体会到饥饿的滋味了,但每一餐饭都能够吃饱时,能够像父辈一样体会到袁隆平给人饱肚子的恩情。所以他的去世,刺痛了国人的心。


画传中排有袁院士兄弟姊妹六人的一页,标注每一位的生卒年份。以前袁院士和他在世的五弟下边是空白的。让我痛彻心扉的是我不得不将袁院士的生卒年份补齐,将2021年填在空白处。他的离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能接受,相信很多人也感同身受。袁院士逝世后,有人写挽联“我们无法抵御浪潮,但会永远记住灯塔”纪念他。天上有一颗编号为“8117”的小行星被命名为“袁隆平星”,如今袁隆平已化作耀眼的星辰,他的人生已定格为指路的明灯。一个人为国为民,是永远会被铭记的。


新京报:今年11月15日,袁隆平院士骨灰安放仪式在湖南长沙举行,这中间为何隔了几个月时间?


辛业芸:袁院士逝世后的安葬问题一直受多方面因素的影响,包括安葬地的选择也几经周折,他曾经工作过的怀化安江、老家江西都强烈要求。后经家属多方权衡,选择了安葬在长沙这个他生活时间最长的地方。“倾尽一城花,只为奠一人”,长沙确确实实表现为一座有温度的城市。


谈袁隆平的遗愿

 “生命最后时刻他还在问杂交水稻试验田产量是多少,他的记忆里只有杂交水稻了”


新京报:袁院士有留下遗愿吗?


辛业芸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已置生死于度外,杂交水稻就是他的灵魂,他就像杂交水稻的精神图腾,超越了生死。他深深地沉浸其中,不受外界干扰。无论是昏迷时的喃喃自语,还是清醒时的些许嘱托,都离不开杂交水稻。


躺在病床上,他细致过问与杂交水稻相关的每一个细节,关心气温、天气,关心播种、制种,他会说“要开会”“有几点要注意”……对我们身边人分门别类,给大家布置任务,我也按照要求拉微信群给大家传达。


有一次康复医生离开后,他突然说,扶我起来,我要宣布一个重大进展。他像老顽童一样高兴,我们也很期待,说,“袁老师,您先预宣布一下嘛!起来再正式宣布。”当然他没能宣布什么,但是可以感受到他时时沉浸在杂交水稻的世界里。


今年4月下旬,袁院士突然提到了退休。他说要打报告,要我写,后来说他来说我来写“我本人因为身体的原因,不能继续工作,申请退休。”反反复复,说了好几遍。


他真的是累了。在临近生命的终点,他没讲病痛,而是提出退休,因为不能继续工作了。这之前,他从没提出过退休。袁隆平院士的夫人邓则老师也说,袁院士最后说,“我杂交水稻也没搞完,就要退休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他都还在问杂交水稻试验田的产量是多少,他的心里只装有杂交水稻了。


谈在袁隆平身边工作25年

 “他以自己工作严谨的态度,潜移默化地影响我们”


新京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到袁院士身边工作的?


辛业芸:1996年以前我在湖南省农科院办公室工作,三十而立,我心想能为杂交水稻事业贡献绵薄之力,也就算我的事业吧。于是,就写了一份自荐信,通过其夫人邓则老师交到了袁院士手里。


巧的是袁院士生日是9月7日,我是9月6日,我觉得有几分缘分。可袁院士笑说,9月7日是搞错了,实际是农历七月初九。我说即使错了也错得有缘分。就这样,我给袁院士做工作秘书,一直到他离世。


工作关系上讲,他是我的领导,我为他服务。但实际上我们亦师亦友。我觉得他是我的人生导师,指引我一步步成长。


新京报:平时他要求严格吗?


辛业芸:袁院士对我们从没有提出一二三四的明确要求,而是以自己工作严谨的态度,潜移默化地影响我们。


给他做助手,恨不得有三头六臂,要做事快、效率高,要有高度责任感和敬业精神,要做完美主义者,更要严谨,不能出错。不做到这些是无法给他做好服务的。有时袁院士会站在身边,查看哪个资料,我就必须快速调出来。


生病以前他是精力旺盛的,除了睡觉以外,每一分每一秒都得有事去占有、去填充,工作也好、娱乐也好,高效而不浪费。他说五分钟教会一个人游泳,于是我这个旱鸭子敢下水了;他说现代人必须要会外语、会电脑、会开车,于是我属于较早学开车的。他像父母一样,不停地引导我们。2000年前后,我给袁院士说,我想做他的学生,继续读书。他很支持,给我题了“有志者事竟成”6个字。后来在他的鼓励下,我读完了硕士和博士。


新京报:袁院士在平时工作生活中怎样的状态?


辛业芸:可能在田间地头工作的缘故,袁院士总被形容为农民,但我不这样认为。他是一个真正的学者、一个脚踏实地的科学家,他穿西装很帅,这是气质决定的。


 袁隆平院士察看杂交水稻


他幽默、乐观,说话中时常冒出几句英语,还会发明很多新词。过去抽烟时,烟瘾犯了,他就说“smoking hungry”;问人年龄不说“How old are you?”而说“How young are you?”,他翻译为青春几何,引得我们哈哈大笑。


前几天,袁院士的夫人邓则老师问我,袁先生生前用得最多的词典是什么?我说是《英汉词典》,很厚的一本被他翻烂了。他常说英语是用来活动脑筋、锻炼记忆,也会经常考我们。他活学活用能力很强,视野超前,但对微信、手机支付这些新鲜技巧激不起兴致,他的心思都放在了杂交水稻上了。


新京报:袁院士有比较熟练的电子产品吗?


辛业芸袁院士从来没有时间玩手机,“玩”得最好的是电子计算器。电子计算器对他来说大有用处。无论在办公室、家里,还是出差,他从不离身,要随时随地计算水稻的产量。比如水稻取样后,他要通过有效穗数、穗粒数、千粒重这些产量构成因素性状数据,计算水稻的理论产量。水稻还种在田里,袁院士就已经对产量情况有个谱了。他算得最多的就是发展多大的面积、能增产多少、可以多养活多少人。


有时候他报数字和运算符号,我只管按数字键、符号健,中间还搭数据的调整。我体会着所有的数字背后有着他的严密逻辑演算,更可以领会他内心满满的希冀和期许。袁院士常讲,我不懂政治、不懂经济,但他计算水稻的产量,里边却装着政治和经济。


谈袁隆平精神

 “把个人提升和国家命运紧紧联系在了一起,把民族感根植于心”


新京报:我们应该从袁隆平院士身上学习到什么精神?


辛业芸:第一是对职业、对事业的态度。作为科学家、作为育种家,他追求极致,追求更高产量,永无止境。大家都知道,袁院士生前有两个梦:第一是禾下乘凉梦,第二是杂交水稻覆盖全球梦。


禾下乘凉梦,是他做的一个梦,梦见“水稻长得像高粱那么高,穗子像扫帚那么长,籽粒有花生米那么大,我和我助手就在稻穗下乘凉、散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个诗意梦境,实际上是袁院士对粮食高产无止境的追求。无论所求怎么变,我在袁院士身边,始终听到他说“高产、更高产”,后来又提出“超高产”。“高产、更高产、超高产”,是育种工作者永恒的追求。


他常说:“我是个从小就爱跳高的人。现在搞科研,就像在跳高,跳过了一个高度,又有一个新的高度在等着你。”科技进步永无止境。以前社会上有种声音,说现在生活条件好了,粮食不需要高产,一人一餐饭能吃多少?但袁院士一直很清醒。他说,“我绝不以牺牲产量为代价来追求优质”。试想,没有高产做支撑,如何追求产量以外的其他需求?


去年疫情期间,关注疫情成了重中之重。但袁院士却关注着粮食问题。他让我联系报纸发过一篇文章,“大力推广超级杂交稻,为国家增产粮食一百万吨”,激发人们要一手抓抗疫,一手抓生产,重视和加强粮食生产。当时有些国家禁止出口粮食,加剧了世界粮食的紧张氛围。袁隆平院士的发声使全体中国人吃了定心丸。此后他再一次提出双季稻产3000斤的“3000斤工程”,就是应用第三代杂交稻新成果,使双季稻全年亩产达3000斤。长期以来,他都是这样高瞻远瞩地视中国的粮食安全问题为重大关切。


袁院士身材不很高大,但在我眼中他是个强大的人。他胸怀天下,对世界充满博爱,正所谓世界上还有饱受饥饿的国家和民众,所以他才坚定不移追求水稻的高产更高产,他才会提出“发展杂交水稻,造福世界人民。”


第二是他对社会的责任担当与使命感。他把个人提升和国家命运紧紧联系在了一起,把民族感根植于心,才会迸发出非凡的力量。袁院士逝世后,习近平总书记强调,我们对袁隆平同志的最好纪念,就是学习他热爱党、热爱祖国、热爱人民,信念坚定、矢志不渝,勇于创新、朴实无华的高贵品质,学习他以祖国和人民需要为己任,以奉献祖国和人民为目标,一辈子躬耕田野,脚踏实地把科技论文写在祖国大地上的崇高风范。


第三是袁院士对待生死的态度。从他生病住院到离世,我一直在他身边陪护。他表现得异常乐观和坚强。在他病情越来越重时,我们也难以听到他说哪里不舒服或哪里疼痛。他展现给我们的永远是他良好的状态和乐观的心态。他以超凡的意志力,在过去的岁月中不惧杂交水稻事业追求中的艰难险阻;而在面对生老病死带来的痛苦上,他也同样默默承受而从不怨天尤人,表现出从容与淡定。


我在他身边工作25年。最开始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媒体报道他一直会聚焦在杂交水稻怎么研究出来的那一段。后来我慢慢理解到,那段经历实在太艰难了,这是一个挑战权威、挑战经典的过程,需要巨大的勇气。当时有人认为袁隆平是一个疯子、甚至还有人说他是科技骗子,他顶着巨大压力勇闯禁区,从选定水稻雄性不育的研究课题开始入手,坚定培育杂交水稻的信心。经过9年艰辛努力,他终于取得了成功。


袁隆平的论文手稿及《科学通报》1966年第17卷第4期封面、目录和论文刊载页


通过长时间了解,我懂得袁院士是一个“不安分”的人,他的身上写有不墨守成规、好奇心强、从不满足等符号。这成为他人生的惯性,不畏艰难困苦,乐观面对现实。


新京报:应该如何继承好袁院士的遗志?


辛业芸:希望后来者从袁隆平院士身上获得永远乐观坚强、勇敢攀登、无止追求的超凡力量,学习他的科学精神、忧患意识、责任担当,把袁院士未竟的事业继续完成。


新京报记者 何强   校对 刘越   受访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