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作家往往都是自带流量,不断涨粉的。契诃夫就是这样一位作家。进入新世纪,关于契诃夫的非虚构作品层出不穷,除了童道明先生的《我爱这片天空:契诃夫评传》《可爱的契诃夫》等,还有《我,契诃夫》《一本书读懂契诃夫》《契诃夫的一生》等, 最近又有一本《契诃夫的玫瑰》问世。


《契诃夫的玫瑰》,这个书名新颖,视角也很独特。熟悉契诃夫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位医生,同时也是作家,但很少有人注意到他在园艺方面的爱好,而本书作者不但注意到了,还把他提高到园艺师的高度。作者从契诃夫对玫瑰的爱入手,写到他的童年、创作、病痛、爱情和死亡,写到他整个一生“明亮的忧伤”“无私的爱”,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契诃夫的爱恋与疼惜,引得我也泪眼婆娑,掩卷之后久久不能平静。


其实,与其说契诃夫热爱玫瑰,不如说他是热爱大自然,热爱一切有生命的人和物。正是这种爱,让他对笔下人物“手下留情”:讽刺,点到为止;怜悯,客观冷静(不伤自尊);批判,不乏宽容、理解和尊重。所以,契诃夫的“玫瑰”是温和有爱的,他的“玫瑰”不带刺。契诃夫以自己的存在,装点了多少同时代人的人生,又以自己的作品,温暖了多少后来人。


《契诃夫的玫瑰》,作者:顾春芳,版本:译林出版社 2021年8月


普通人“看见”普通人


我想,契诃夫之所以能够温暖我们,能够在逝世一百多年之后,让那么多人为之倾心,并不是因为他的伟大,而恰恰是因为他的平凡和普通。与19世纪俄罗斯其他大作家相比,甚至与我们现代人相比,契诃夫都太普通了。首先,他不像普希金或托尔斯泰一样出身贵族。他出生的时候,他们家族才刚刚摆脱农奴的身份;他白手起家,32岁才结束四处租房的生活,以预付版税做首付,勉强过上了房奴的日子。其次,契诃夫的童年并不幸福。他经常五六点钟就被父亲揪起来唱赞美诗,放学之后还要帮家里看杂货铺,整日疲累困盹,还免不了挨打。最后,他似乎一生都为钱所困,即使在成名之后,也绝不像现在的畅销书作者那么“豪”,在给友人的信中,他经常谈到没钱的困窘。本书作者将契诃夫没有一部长篇小说问世归因于他的经济窘迫。确实如此!正像衣食无忧的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的语言总是十分考究,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则常常是急就章式一样(为了尽快拿到版税还赎债),同样缺钱的契诃夫在语言上不能将就,就只能牺牲篇幅了。


是的,契诃夫就是这样一个出身平民、没有家产、没有背景的十八线城市普通小青年。正因为他是普通人中的一分子,他才能够“看见”普通人真实的状态并将其活现于笔下。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眼中的农民勤劳、善良、虔诚,是美的化身;契诃夫笔下的农民高兴就大笑,不高兴就骂人打老婆,他们的行为往往不取决于自身,而取决于环境,他们并无绝对的善与恶。契诃夫的笔下既没有天使,也没有恶魔,有的只是一群活生生的人。比如在《村妇》中,贫穷的姑娘被母亲嫁给了商人的驼背儿子,姑娘感受不到生活的乐趣而去偷欢,她的丈夫呢每日酗酒,醉了就拿起手风琴拉出忧郁的曲调。在这个故事里,谁有错呢?姑娘有错吗?母亲有错吗?驼背人有错吗?都没有,但是不幸就这样发生了。契诃夫含着泪看着这些人,自始至终没有一丝评判,因为他知道他们并不是坏人,只是想好好活着而已。也许,这就是契诃夫很少说教的原因。身处强大的俄罗斯文学传统中而能不说教,这是多么难能可贵啊,同样出身平民的高尔基,也未能免俗。


契诃夫对待人物的这种平等、客观和包容,或许受普希金的影响,这种优良传统又被20世纪俄罗斯第三浪潮侨民作家多甫拉托夫继承。多甫拉托夫认为,这种态度,“就像月亮一样,它既为强盗,也为被害人照亮道路”。


年轻时英俊的契诃夫


自然之子


如果说爱是一种能量的话,契诃夫的这种能量应该是大自然赋予的。在《契诃夫的玫瑰》中,作者以契诃夫对自然的爱为主线,勾勒出他的人生。是的,无论是在契诃夫小说还是戏剧中,抑或是与友人的书信中,关于山川河流、虫狗鸟鱼、日月星辰的句子可谓俯拾即是。因为在生活中,契诃夫与大自然是分不开的,他就是自然之子,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他种树、种花、种蔬菜,亲自挖池塘养鱼,他还养狗、养鸡、养鹅。作者写道,如果有女客人来访,契诃夫通常会给她们剪一枝玫瑰花作礼物,但是他不舍得那些含苞待放的,也不舍得那些花苞初绽的,而是挑那种完全绽放的成熟花朵,因为这样的花即使不剪,很快也会枯萎。他懂得欣赏大自然的美,也许只有契诃夫能写出大海“温存得像纯真少女的头发”这样的句子。


俄罗斯作家中,很多人都热爱大自然,但契诃夫与他们的不同在于:别的作家在公共的森林或花园中散步,而契诃夫是在自己亲手栽种的树林中,或自己一手规划、精心侍弄的花园中散步。而这些树,这些花,就像契诃夫的孩子一样,他不需要天天说多么爱它们,他的爱已经在了。有了这种爱,他再走到大自然的森林中,就能很快融入进去,就像孩子投进母亲的怀抱一样。


说到亲自耕种,许多人会想到晚年的托尔斯泰。有一幅著名的画,画的就是托尔斯泰躬身耕种的背影,那背影多少有点悲壮。如果想到,这是一位五六十岁的人,可能还会觉得有点可怜。可是,如果你知道这是一位身份显赫的贵族,而且是世界级的大文豪,是为了践行自己的思想,而去耕地,这种感觉就五味杂陈了。托翁的耕种是大义凛然、慷慨就义式的耕种。是旗帜或号角。确切地说,他耕的不是地,他耕的是主义。托尔斯泰和那块地之间,没有一毛钱关系。


但契诃夫不,他耕地的时候可能不觉得自己是在耕地,他只不过是为自己的植物准备适宜生长的土壤,就像母亲在给孩子准备舒适的床铺。在大自然中挥汗如雨,对他来说是一种享受。他对大自然是一种天然的、发自内心的爱,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总忍不住想看一眼,再看一眼。而上面提到的契诃夫对人的爱,不过是对大自然的爱、对生命的爱的延续罢了。

 

契诃夫的雕像和常年盛开的玫瑰。图片为《契诃夫的玫瑰》书中插图。


有爱有担当


契诃夫对人的深沉的爱,也让他在做事的时候非常有担当。是的,在这方面,鲜有人能出其右。契诃夫16岁的时候,父亲为了躲债,举家逃往莫斯科,只留下契诃夫一人。他一边上学,一边尝试写作,一边做家教挣钱,还寄钱给莫斯科的家人——相当于一个高中生,除了自立,还要在“安阳”打工,供一家七口在“北京”消费。就是这样的养家重担,他毫无怨言地挑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契诃夫一直称自己首先是一名医生,其次才是作家。1893年,当霍乱蔓延到梅利霍沃村的时候,他主动扛起了抗疫重任。在一次给哥哥的信里,他写道:“早晨。接待病人。到目前为止,我已经看了686名。寒冷、潮湿、囊空如洗。”这让我脑海中浮现出瘫在椅子上的医护人员形象。也许只有在新冠病毒肆虐的当下,我们才能更深刻地理解契诃夫当年的勇气和担当。难以想象19世纪的俄罗斯乡村能有什么像样的防护装备,别忘了,契诃夫本人还是一位严重的肺结核病人呢。除了看病,他还参与赈灾、收养孤儿、资助贫民、办学校、推行教育、关心社会改革。是的,对于典型的实干派来说,责任不是在报纸上呼吁要体恤人民,或者大谈什么学说和主义,而是JUST DO IT。


他的担当,完全是出于爱。他爱家人,爱社会,爱自己满目疮痍的祖国。在作品中,他不止一次地大声疾呼: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的有些行为,就像不断滚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又像是海滩上不断把冲上岸的小鱼扔进海里的小男孩,因为在他看来,“每一条鱼”都值得救。


也许,正是因为契诃夫的普通,我们这些普通人才愿意去读他、写他、感受他;正是大自然赋予他的爱的能量,我们才能从他的作品中汲取生机和力量。


契诃夫的魅力是永恒的,我们愿意永恒着他的永恒。


契诃夫说:“如果每个人在自己那块小小的土地上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那我们的大地会是多么美丽啊!”我愿撷一支契诃夫的玫瑰,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作者|葛灿红

编辑|张进

校对|柳宝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