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超有两个身份,白天是一名普通的户籍民警,晚上则是寻亲群中的“丁神探”。

 

观堂镇23个行政村,60000余人,镇里很多人的户口业务他都经手过。从警28年,他在农村基层摸爬滚打,干过片警,出过外勤,目前户籍室是他的主阵地。

 

2011年,一次偶然的打拐案件,让丁超注意到“宝贝回家”志愿者群体。注册成为一名志愿者后,丁超在助人寻亲的道路上一干就是十年。

 

他见识过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心画面,也感受过离家多年后亲人相聚的喜悦。技术手段在更迭,而丁超也在助人寻亲的经历中磨平了棱角,性格更加温和。接触过他的人都说:“丁超人特别好,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谦虚。”

 

十年里,他将助人寻亲作为生活的一部分,在每一次分析线索中体会到作为警察的责任和成就。在“宝贝回家”官网上,丁超助人成功回家的案例更新了91条,背后是91个家庭终于迎来团圆。而他帮忙分析线索、查询户籍但依然没有找到的还有更多。

 

丁超从不在意自己付出了多少,又得到了多少回报,他说“只是想力所能及地帮助人,做一些有意义的事。”


河南省周口市鹿邑县公安局观堂派出所民警丁超。受访者供图


派出所里的户籍民警

 

沿着鹿邑县G220国道向南出发,一路上,密集的房屋变得稀疏,商业气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农田和一个个驻扎在田地中的水泥房。

 

河南省周口市鹿邑县公安局观堂派出所,就在国道旁。在临街的户籍室里,白色的柜台横在中间,将这个不到30平方米的地方一分为二。

 

上午8点过后,办理户籍业务的村民陆续来到这里,将本就不大的空间填满。七八个人站在柜台的一侧,手拄着台面一字排开。

 

有人在柜台旁来回踱步,有人在门口进进出出,一个婴儿开始啼哭,母亲抱起他拍打着后背,不小心碰掉身旁桌面上的测温器,“啪”地一声,里面的电池摔出1米远,所有人被这清脆的响声吸引。

 

“后面的人把队排好,别着急。”

 

柜台另一侧,丁超的声音将所有人的视线又拉了回来,他一只手接过面前递过来的身份证,同时询问对方的联系方式,另一只手加快了在键盘上的敲打速度,镜片后的双眼紧紧盯着电脑屏幕。

 

采集完指纹,面前的人离开。下一个人还未走上前,丁超便问:“请问,你办什么事?”听到要办理身份证,丁超起身,走到右边靠墙架着相机的电脑前,双手已经摸上鼠标和键盘,告诉对方:“坐好,看镜头。”拍完照,他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整个过程不超过3分钟。

 

一段时间后,眼见办理业务的人逐渐变少,丁超皱着的眉头也稍微放松了些,和剩下的人偶尔聊上几句,户籍室里也会时不时传出笑声。接近11点,丁超采集完最后一个人的指纹,从椅子上站起,摘掉眼镜,揉了揉眼睛。

 

这是丁超的一上午,也是他日复一日工作的缩影。给居民更换身份证,给刚出生的孩子上户口,自从来到户籍室工作,这样的业务他办理过无数次,偶尔也会轮岗备勤,去辖区内看看情况。

 

忙碌中,丁超顾不上手机几乎每隔10秒就会响起的消息提示音。直到休息时解锁屏幕,立马弹出来一个QQ群,名字叫“宝贝回家河南群”。丁超一条条往上看,忍不住发了个表情包,随后,群里炸开了锅,志愿者们列队欢迎——“丁神探来了”。


11月20日,丁超在户籍室处理工作。新京报记者 慕宏举 摄


寻亲志愿者中的“丁神探”

 

下班回家的丁超只做四件事:脱警服,洗澡,换睡衣,趴在床上看电脑。打开“宝贝回家”网站,登录志愿者寻亲群,浏览一个个寻亲帖子,和其他志愿者一起分析,觉得自己可能帮得上忙的,接单。

 

接到案例后,丁超会反复和寻亲者沟通,得到的信息越详细越好,这是最关键的一步。如果对方能准确说出籍贯、家庭住址或父母姓名,这就好办了。

 

丁超户籍警的本行派上了用场。最快的一次,寻亲者被拐后还保留着对家的记忆,知道大致方位和父母姓名,丁超将这些信息输入户籍系统进行查询,十几分钟就帮他找到了家。

 

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幸运,大多数寻亲者对家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了,这给丁超带来了不少难题。

 

1993年出生的郭萍(化名)在15岁那年与姐姐郭芳(化名)到广东一带打工,二人走散了。郭萍找不到姐姐,便只身一人回到租住地湖南株洲,不知家里发生了什么变故,回去后却找不到自己的父母,从此与家人失去联系。

 

在她模糊的记忆中,郭萍认为自己老家是贵州铜仁或者遵义,有个叫大同湾村的地方,至于父母在株洲是做生意还是打工也记不清了。

 

“宝贝回家”网站刊登了她的寻亲消息后,丁超接下了任务。起初,他根据郭萍提供的家乡信息,只查到了“贵州省铜仁地区德江县楠杆乡大土湾村”,与郭萍描述的不符。

 

随后,他从郭萍这个名字入手,“贵州省铜仁地区德江县楠杆乡大土湾村”还真的有个“郭萍”,但年龄又对不上。

 

丁超扩大搜索范围,检索出了“贵州省铜仁地区思南县枫芸乡红星村大槽湾村民组”。在这个区域内进行搜索,终于发现了疑似郭萍的户籍和家庭成员:父亲郭某峰,母亲裴某,姐姐郭芳,妹妹郭萍。

 

他将这一信息反馈到贵州当地的志愿者群,群内的一位志愿者联系上了当地派出所,找到了村委会杨主任的电话。从杨主任那得知,郭家早已不在原籍,一家人外出多年,现在家中无人,他只能尽量帮助联系。

 

当晚,丁超就接到了郭某峰打来的电话。郭某峰告诉他,十多年前,他带着妻儿离开家乡到湖南株洲做生意,两个女儿说要去广东打工,一去就杳无音信。女儿失踪后,夫妻二人无心再做生意,专门到了广州,一边打工一边寻找女儿,几乎寻遍了广州,还是没有找到。

 

这一次,丁超用十几天,帮走失4年的郭萍找到了家人。

 

同在河南志愿者群里的刘飞(化名)提起丁超,语气中带着崇拜。“他总会在我们一筹莫展时突然放出来搜寻结果,然后配上一张得意的表情包。那时,我们群里所有的志愿者都会叫他一声‘丁神探’。”


11月20日,丁超在空余时间登录“宝贝回家”网站查看信息。新京报记者 慕宏举 摄


“一直盯到后半夜两三点”

 

丁超加入“宝贝回家”寻亲网站做志愿者,源于他帮助的一名被拐女孩。

 

2011年夏天,正在备勤的丁超接到了一通报警电话,有人反映辖区内发现一名流浪女子,像是受到了惊吓,可能存在精神问题。

 

丁超见到那个女孩时,她神情慌张,左顾右盼,面对询问一言不发。丁超分析,女孩可能是被拐卖的,将她带回了派出所。

 

乡政府专门安排了心理咨询师对女孩进行心理疏导,时间长了,女孩终于敢开口说话,她确实是被拐卖的,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和家乡。丁超按照她提供的信息,配合当地刑警顺着线索找到了拐卖女孩的犯罪嫌疑人,并将其控制。后来,他又利用户籍系统找到了女孩的家人。

 

丁超记得,家属在派出所里看到女孩的瞬间,紧紧抱住了她,哭得半天说不出话。

 

这给了丁超很大的触动,也是在寻找女孩家人的过程中,他第一次接触到了“宝贝回家”,成为一名寻亲志愿者。

 

最初的QQ群里人数不多,整个河南省内的志愿者加一起只有几百人。寻亲消息滚动的也不频繁,一旦手机提示音响起,往往是群管理员或工作人员将带有“名字+编号”的寻亲信息发到群里,并在群中指定志愿者帮忙寻找。

 

“宝贝回家”的工作人员给丁超培训,告诉他“和寻亲者沟通需要问清楚他们姓名,籍贯,更重要的是,关于家的一切记忆。”

 

丁超就在每次打电话前,按照培训内容列出个询问提纲,然后照着念。“你叫什么?”“家住在哪里?”“什么时候走丢的?”

 

一个个问题硬邦邦地抛出去,对方不乐意了,很难敞开心扉不说,甚至质疑丁超的身份。丁超反思了一下,或许是干民警太久,说话过于直率,“打电话时总会带着警察的口吻。”

 

取得寻亲者的信任并不容易,寻亲路上他们很多人会因为“病急乱投医”被骗子盯上,骗钱骗信任,一次次有了希望又破灭。丁超又是给对方发警官证,又是发身份证,时刻提醒自己,说话再委婉一点、再好听一点,一个电话能打好久。

 

丁超是个宅男,话不多,也没什么特别的娱乐爱好,以前下班回家就一头扎进屋里打游戏,一打一晚上。自从接触了女孩被拐卖案后,妻子丁洁发现丁超变了,不再打游戏了,而是盯着电脑不知道在看什么,比打游戏还废寝忘食,“一直盯到后半夜两三点。”

 

电话也变多了,妻子纳闷,怎么天天晚上打电话,一聊那么长时间,有时对面还是个女人的声音?她质问丁超,丁超打开“宝贝回家”的帖子,乐呵呵地告诉她,“我在帮被拐走失的人找家呢,是件有意义的事。”


寻亲成功者赠送给丁超的锦旗。受访者供图


圆满与遗憾

 

一年中秋,丁超正与家人吃团圆饭时,电话又来了。接起来,对面的人上来头一句话,“丁哥,我好想家。”

 

做志愿者久了,有时除了询问对方信息,丁超还会客串“知心大哥”。杨晓刚(化名)是丁超几个月前认识的寻亲者。6岁那年,由于挨了父亲的打,杨晓刚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挤上了一辆不知道开往何处的火车。下车后来到一个陌生城市,露宿街头,辗转多地,最终被河南平顶山的一户人家收留,从此再没回过家。

 

长大后,他后悔小时候的一时冲动,想找到家人。杨晓刚告诉丁超,自己的父亲叫梁恩(化名),家乡是辽宁庄河。

 

丁超连夜找到了辽宁庄河一个叫梁恩的人。就在所有人都准备迎来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时,辽宁当地志愿者在实地核实中得知,梁恩在日本务工,长年离家,与杨晓刚的父亲并不相符。

 

几个月过去了,再无进展,杨晓刚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回不了家了。中秋那天,丁超听完他的哭诉后,放下了碗筷,心里只想着:“一定要找到,再试试。”

 

他重新梳理线索,扩大查询范围,以名字为切入口,查询东三省及邻近省市的信息,终于在内蒙古呼伦贝尔扎兰屯柴河镇又找到一个梁恩,原籍辽宁庄河。

 

丁超联系了内蒙古志愿者核实,这回传来了好消息。志愿者联系到了梁恩的外甥,通过他找到了梁恩,父子相认。

 

不是所有寻找都有圆满的结果。丁超一直记得10年前,他刚做志愿者不久时,见证过的一次认亲。

 

孙兵(化名)7岁的时候被人拐卖到河南省某市,21年后发帖寻亲,但他对“家”的记忆仅仅留存有“鹿邑”、“表哥孙文革”、“父亲孙赖”等几个有限的词汇。

 

看到鹿邑,丁超觉得自己有责任帮助这个老乡回家。他很快就查到了孙兵的户籍地,还找到了孙兵远在福建打工的妹妹孙凤花。

 

一个月后,孙兵和孙凤花回到了家乡。妹妹领着孙兵第一个去的是村里的大姨家,还没到家门口,一位80多岁的老人步履蹒跚地迎了出来。

 

要不是妹妹介绍,他没能第一时间认出姥姥。孙兵没有等来与父母的团聚,只能去村子南侧的墓地里,给逝去的父母磕三个头。

 

当志愿者的十年里,对丁超来说,打开寻亲者的心扉是件极其困难的事情,而一旦打开,有时候强烈的情感会将自己代入。

 

看惯了圆满与遗憾,丁超的内心不像最开始那样波动起伏,但他还是会不计回报地帮忙分析,搜索户籍。“如果孩子死了,家人可能伤心一阵还是会慢慢放下,可是如果孩子丢了,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可能一辈子都放不下了。生离,对人更是一种煎熬。”


丁超与寻亲成功者合影。受访者供图


十年

 

十年的时间,寻亲技术变得更加多元与专业。丁超还记得,刚刚成为志愿者时,“微信、抖音、微博全都没有”,那时他只能查询户籍信息,或者寻求当地媒体报道,想尽办法让更多人看到。如果寻亲者就在附近,丁超还会找到当事人采血,将其DNA录入打拐库。

 

而现在,短视频和社交平台消息传播速度之快让丁超感叹,“寻亲的人和志愿者会同时发短视频进行寻亲,有时志愿者还没找到,寻亲的人自己就找到了亲人。”他当初加入的河南志愿者群,人数也已经扩大到4500多人,甚至分出了2群和3群,群内的警察也越来越多,“甚至有比我还要专业的打拐警察也加入了。”

 

丁超自己也有些变化。在电脑前盯着寻人信息一坐就是大半夜,饭也不好好吃,常年累月下来,眼睛近视了,肚子大了,但他觉得这都是正常现象。

 

妻子丁洁发现了丈夫身上令自己欣喜的变化,以前那个说话很直,张口得罪人的丁超,脾气温和了太多,也更珍惜和家人相处的时光,“现在知道陪着散步,陪着买东西了。”

 

虽然每天回到家,丁超依旧是换下警服就开电脑,连叫他吃饭也无动于衷。丁洁无奈,把饭盛好摆到丁超面前,自己吃完回来收碗筷时,发现饭菜一口没动。

 

往往这个时候,丁洁会瞪着丈夫,压低嗓门冲他说:“该吃饭了啊!”感受到气氛不对的丁超才恍然看到身边的妻子和饭菜,匆忙合上电脑,大口大口地吃下去。

 

成为志愿者十年,帮助别人寻亲已经成为丁超生活的一部分。每天晚上打开电脑,看着帖子里不断跳动的寻亲信息,像侦探一样和志愿者们分析每位求助者的身世。丁超觉得这是自己最大的乐趣,“也在其中找到了作为警察的成就感和荣誉感。”

 

在“宝贝回家”官网上,丁超助人成功回家的案例更新了91条。志愿者刘飞说,“这意味着,在丁超哥的帮助下,91个孩子找到了回家的路,91个家庭实现了团圆。这么多年来,他至少给1000多个寻亲家庭提供了帮助,但很多他都没有挂名。”

 

丁超并不在意这些,“只想帮更多的人回家。”这名警察说。

 

 

新京报记者 慕宏举

编辑 刘倩

校对 吴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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