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是否拥有表达自我的权利?当他们表达的时候大人会认真倾听吗?如果认真倾听,大人又能从中获得怎样的认知?一直以来我们是否低估了儿童进行自我表达的能力,以致这个世界到处都充斥着大人嘈杂的声音,而几乎听不到孩子的声音,但是大人又焦虑地爱着他们的孩子,渴望看见孩子的内心?


2022年1月15日下午,“2021新京报年度阅读盛典”在全网进行直播,《童年美术馆》获得了“2021新京报年度阅读推荐”。

《童年美术馆》,李杰著,乐府文化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9月。


在活动现场,《童年美术馆》的作者、麓湖A4美术馆副馆长李杰进行了题为“儿童:更沉默的大多数”的主题演讲。李杰讲到孩子们在“iSTART儿童艺术节”进行策展的故事,从他们的艺术作品中看见了孩子微妙难解的童年心事,他说,“如果我们为孩子赋予真实的权利,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他还说,“我一年可能要跟1000个小朋友合作办展览,他们每天都在刷新我对儿童的认识。”在与儿童一起合作的过程中,他开始坚信只要不简单地把孩子的创造看作“儿戏”,他们就有无限可能。


下文是李杰在“2021新京报年度阅读盛典”上演讲的内容。演讲中提到的几个孩子的故事在《童年美术馆》里还有很多。当这些孩子对现实的敏感和对想象的追逐被以这样的方式清晰地呈现出来时,也提醒我们在教育方面,可以做的还有更多。

儿童:更沉默的大多数


我的工作是一个美术馆的策展人,平时工作里接触更多的是艺术家,但是在一次很有意义的行动当中,我们把视角转向了儿童。

 

我所工作的地方在成都的美术馆,叫麓湖A4美术馆,它建成那年是2008年,这一年四川发生了汶川大地震,我们的场馆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馆长带着很多当地的艺术家去受灾现场,在那里我们看到了艺术的无力,但是我们发现那些受到灾难影响的孩子们特别需要通过另外一些事情去抚慰,于是我们找到了用艺术去疗愈孩子的可能性。

李杰在演讲时介绍麓湖·A4美术馆。


接下来我们用了很多年的时间去为山区的孩子、为灾区的孩子、为很多特殊的儿童做了非常多的项目,这些项目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公益主题,但是我们始终在想一个问题,如果只是一个又一个零星的故事和事件,构成不了这样一个被遮蔽的群体的思考或者行动的赋权。所以我们美术馆在2014年的时候,做了一个项目,叫作“iSTART儿童艺术节”。

 

这个项目运行到今年已经是第八年,前面七年每一年都有不同的主题,这些主题也帮助我们以孩子的视角去重新看到这些被遮蔽的群体。就像是我们往往只能通过灾难或者是孩子们的困境,才能让这些群体在社会当中得以显现一样。对我们来说,艺术的创造是否能在孩子身上找到新的可能性呢?

过去七年“iSTART儿童艺术节”运行过的主题。(本图及以下图片均由演讲者提供。)

 

接下来我们就一点点地跟孩子们摸索,最近这三年,我们发现孩子们关心的就是他们的现实,所以都是来自于学校的主题。


三个与学校有关的主题。

 

在不同的项目当中,我们收获到的是全世界的艺术家和小朋友各式各样的创造,但是在这个里面我们发现,他们的声音还是有很多的转译,如何让他们的声音真正表达出来?我们就开始了非常有意思的儿童策展人的项目。


黄一壹与蚂蚁的故事


黄一壹


这个小朋友来自于重庆,名叫黄一壹,他参与我们的小策展人项目的时候,其实是一个被孤立的小朋友,他在工作坊的时候,没有多少人愿意跟他交流,因为他说的话大家听不懂,因为无论讨论什么样的话题,他都无法说出其他孩子们关心的那些话题:世界的气候问题,包括孩子和家长的情绪问题……他说的问题只有两个字“蚂蚁”,是因为他在家里真的是每天都在观察蚂蚁,当他几乎要放弃参与美术馆的项目的时候,我跟他聊了一次天,跟他讨论了我小时候养蚂蚁的失败故事,结果他就像一个导师一样,带着我经历了四个月的“蚂蚁培养”,因为他真的是一个蚂蚁专家。

 

他不仅能够辨识蚂蚁,还能把蚂蚁养到自己家里的地板上,我非常震惊。我发现他的爸爸也不是一个生物学家,更不是研究昆虫的,他的爸爸只是在网上随意地搜索了几本可能对孩子有帮助的、与蚂蚁相关的书,但这些书都是给成人看的书,结果黄一壹愣是查着字典把这几本书看完了。然后他开始做思维导图,开始观察蚂蚁。


黄一壹做的关于蚂蚁的思维导图。

 

这个事情持续了几年,后来他爸爸观察到孩子真的有变化,就通过微博向著名的昆虫学家冉浩老师转述了孩子对蚂蚁提出的问题。这位老师花了一晚上给他写回复信,把自己所知的事情都尽量分享给这个孩子。

 

黄一壹最终知道了要在我们美术馆里做的项目是一个蚂蚁乐园,他决定向美术馆发起挑战,他说要在美术馆里也能养活蚂蚁,他要做关于蚂蚁的学习桌。当时在重庆有58个孩子参与了策展,而这个项目非常有意思,最后成为了当年 “iSTART儿童艺术节”当中最受欢迎的儿童策展单元。



这是他最近发给我的照片,这个孩子慢慢长大,但他真的是把原来一个兴趣,可能会被浇灭的念头变成了一个非常强大的爱好。我毫不担心他未来会放弃研究蚂蚁这件事情,我认为他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可以像研究蚂蚁这件事情一样认真、专注、执著。


被遮蔽的儿童眼中的色彩与光亮

 

我们美术馆里有很多孩子,有的孩子可能是无声的,完全不能正常表达。比如我们在做这个展览的时候,遇到了来自杭州师大的胡俊老师,他给我们展示了自闭症孩子做的定格动画。



我们知道自闭症孩子是有社交障碍和表达障碍的,但是有些孩子的智力和创作水平跟正常孩子是差不多的,只是他们无法进行身体接触,因为那几乎是触电的感觉。但是胡俊老师用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创造性实验,因为孩子都喜欢动画,自闭症的孩子也喜欢重复性的动作,他就用重复的马赛克原理,告诉孩子游戏规则,每个孩子可以选出两个颜色,在这个格子里面做动画,但是要六个孩子一起做,他们在做的过程中一定会产生社交关系,他们的手会碰在一起,但是他们都想去完成一个需要合作的动画,每个星期他们在杭州的一个特殊儿童的学校里面,用一个小时的时间做这件事,四个星期后,这些孩子就能像我今天一样,站在台上去分享自己的PPT,他们甚至可以击掌、撞胸,非常开心地述说他们的创造过程。

 

这次展览中的另一个项目:天生看不见的小朋友,他们如何去绘画?我们也通过胡俊老师研究的项目,帮助孩子提出一个假设,绘画的基础如果是触觉的,会是什么样子?

 

我们知道天生全盲的小朋友,他们实际上永远学习的永远是盲文,他们的世界里只有点,只能通过触觉去感触那个点,从而感受世界的知识和理解文学等。那么如果把点连成线是否就可能帮助他们去理解形体呢?


孩子们通过触摸认识形体。

 

于是他们就开始通过触摸,通过在有刻度的纸上刻上线条理解形体,几个星期之后,这些孩子就可以写生,可以想象和创作,甚至其中一部分孩子还展示了他们在色彩方面的天赋。

 

我们后来通过脑科学和视觉神经学的研究发现,大部分孩子只是他的眼睛关闭了这个人生的窗口,但他们并没有失去视神经的连接,他们的视神经依然是发达的。所以其实通过这个项目,我们又看到了另外一个被遮蔽的群体,甚至找到了原来所谓的视觉艺术,其实也可以给盲人的世界增加一份色彩和光亮。


嘎嘎宇宙共和国

 

四年前,有三个小女孩,可能是平时在学校里面不起眼的三个小女孩,她们给我送来了她们的一个本子。她们秘密地在这个本子上创作了三年,从9岁一直创作到11岁,这个本子上记录的是她们想建立的一个虚构的外星文明,叫作嘎嘎宇宙共和国。像鸭子一样的共和国里面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有他们的文学、有他们的宪法、有他们的国体,也有他们关于法律的各种各样的想象。

 

我特别振奋,因为我和太太是第一个打开这本册子的成年人,连他们的父母和老师都没有看到过这本册子,就是因为她们发现我们的美术馆里,每一年做的儿童艺术节的项目,像是一个孩子们的树洞,越来越多的孩子知道,在这里能够去表达他们的真实所想、所感,甚至能获得更多的社会支持,因为儿童是特别缺少公共生活的群体。

 

这三个女孩加入到了美术馆的项目中,我们通过美术馆的平台,一共向全国招募了一百多个孩子,这些孩子都是自愿参加,他们来自不同的学校,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能够一起联系,最后他们成立了智囊团,开始一起想象这里的一切。


嘎嘎宇宙共和国的地图。

 

他们国家有入口,他们还有用羊皮纸写成的国家宪章,但是为了让我们看不懂,他们设计了自己的文字,还有自己的版图和解剖图。


嘎嘎宇宙共和国的拼音表和货币。

 

我花了一年时间去学习他们的语法。同时他们国家的通货膨胀还是很严重的,我亲眼看到他们用铅笔和签字笔绘制出自己国家的货币。他们也有自己的神话、历史,以及他们的外星飞船,还有他们的电视台以及电视台的节目。他们用非常神奇的自组织关系,没有通过太多老师的指导,仅仅半年时间,就创造出了一个关于他们的宇宙指南,在我们的美术馆里展出。


嘎嘎宇宙共和国的学校。

 

这是他们想象的他们国家的学校,在这个学校里面真正要毕业的时候,并不是获得毕业证,而是从学校的屋顶上通过那个跳板跳到楼下去,但是不会摔死,因为那个楼下是忘忧水,这个水会让你忘掉学校里的一切痛苦,让你变成对世界充满美好想象的新人。而这个时候,学校的下面,在这个冰山的下面,实际上是一个实验室,这个实验室吸取了所有孩子的负能量,把这些能量又转化成学校重新招生的动力。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孩子们在这么小小的年纪里,用这么敏锐但是又有一点点黑色幽默的方式,来平复他们所经历的真实的教育。但这就是孩子的视角。他们每一天也在美术馆里面,在有空儿的时候,特别是周末的时候会来上班,要想成为他们国家的大使。每个人都要回答八个问题,才能获得他们颁发的护照。第一个问题是,嘎嘎国的国旗上是鸡蛋还是鸭蛋。我发现90%的成人都答不上这个问题,他们都要求助现场的小朋友,小朋友之间就像有彼此能懂的密码一样。


嘎嘎宇宙共和国的国旗。

 

这么多年下来,每一年我们可能会收到上千个孩子的各种各样的想法,我们会孵化其中150多个项目,差不多有几千个孩子参与其中。这个项目已经触及26个城市,越来越多的孩子,包括特殊的孩子、山区的孩子、乡村的孩子、城市的孩子、公立学校的孩子、私立学校的孩子,他们都参与这个活动,在开幕的时候,他们已经完全不在意谁是台上的主持人,谁是台下的观众,他们已经直接站在台上去了。

 

我把孩子们的这些故事都写进了《童年美术馆》这本书中,里面的很多章节都在提醒成年人,我们缺少儿童观、儿童视角,我们这个社会太缺少那些来自未来的声音。如果我们不去用儿童的视角去看待孩子,我们就没有办法去为未来注入更多的可能。



演讲 | 李杰

文字整理 | 申婵

编辑 | 李永博 青青子

校对 | 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