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4日,北京朝阳区劲松街道百环社区临时管控的第10天,也是社区书记马卫华在居委会住的第10天。
 
早晨起来洗把脸,穿上牛仔裤和衬衣,还是10天前来上班时穿的那一身。马卫华闻了闻衣服,“感觉都要臭了。”中间有一次他忍不了了,把衬衣洗了搁在电暖器上烤干继续穿。
 
4月25日,朝阳区划定疫情临时管控区域,百环社区被纳入其中。临控之后,原来的生活节奏被打乱。3415户居民的买菜、就医都要居委会这10个人忙活,工作量成倍地增加。
 
马卫华连轴转,每天顶多睡上三四个小时,有时候去街道开会他都能睡着;说话稍微多一点,嗓子马上沙哑。看着视频里的儿子和女儿,他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正在组织居民做核酸检测时,他接到了父亲出车祸做手术的消息。
 
他也累,可是依旧淡定地向每个人笑着,抱着东西大跨步地往前走。13年军旅生涯,12年社区工作,让他有着非常强的责任心:我是这个社区的“领头羊”,我绝不能倒下。

马卫华在百环社区居委会。受访者供图

哪里都需要他
 
马卫华的步速很快,丝毫不像熬了10天的样子。他拎着隔离带和塑料绳走到百环社区小广场,把它们绕在灭火器和警示锥上,拉起临时隔离带。社区被纳入临控区后,这几乎成了马卫华每天的第一项工作。
 
核酸检测点就在这个小广场,隔离带每天都要装上再卸,卸了再装——院子里孩子多,因为临控不能出小区,都喜欢下来玩儿,别让他们磕着碰着。有核酸检测的时候,他每天早晨5点半准时上班。6点半,医护会陆续赶到,他和保安们要在这之前把场地搭好。

5月4日早晨5点半,马卫华在社区小广场拉核酸检测临时隔离带。新京报记者 郭懿萌 摄

马卫华停不下来,眼里永远有活儿。采样拭子、消毒液,他自己搬;装医疗废物的袋子,他自己贴在桌子上;70多岁的老党员志愿者第一次上岗穿隔离衣时,他帮他们把绳子系好;医护人员的手套要固定在防护服上,他撕下胶带帮忙缠。
 
社工和志愿者心疼他总是跑来跑去,跟他说“你吩咐,让我们干不就行了?”他一定要跟着一起干,他清楚地知道这一套流程,别人去了没准找不到东西,耽误时间。“我赶紧都弄完了,居民做上核酸,就好了。”
 
志愿者安排妥当,医护人员就位工作,马卫华终于能喘口气。早晨的这一个多小时,跟打仗似的。
 
社区刚封闭的时候,马卫华每天顶多能睡两小时,白天一会儿不看手机,就是几百条信息,下半夜也经常接到电话,看到街道打来的电话,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是社区出了确诊病例的通知。最忙的一次,他一天没吃饭,就喝了一碗鸡蛋汤,很多时候,他刚坐下打开盒饭盖子,事又来了。

5月4日,马卫华为医护人员缠防护手套。新京报记者 郭懿萌 摄

光是在社区里转悠,马卫华每天就要走三四万步。哪里都需要他——防疫物资到了,得他过去接;小区因为隔开,东区保安不让西区居民打水,得他去协调、平息怒火;小区里有人晕倒,他得上门查看。

他的腿本来就有静脉曲张,长时间走路和站着加重了病情,只能靠腿上套着的弹力袜硬撑。“身上绷着股劲儿,不然早就塌下来了。”
 
百环社区临时管控的10余天里,小区的快递、外卖都没有停;居民常去的菜市场在小区封闭第二天,就拉起了买菜群;菜车直接开进了小区里,形成一个露天小市场;外围7栋老楼的1000多户居民大多是老人,排队久了腿脚不方便,社区就联系协调了一个核酸流动车,车走到哪个楼,社工带着保安上楼去喊居民下来。
 
晚上除了住在居委会的保安之外,马卫华每天派两个社工留下盯晚班,万一居民有需求,能第一时间赶到。确诊消息往往都是后半夜“下来的”,凌晨1点,如果没有收到不好的消息,马卫华就能稍微安心点去睡觉了。

5月3日,小区内搭建起了蔬菜供应点,直接将“菜市场”搬到了居民楼下。新京报记者 吉喆 摄

“倾听”永远是最重要的
 
这是马卫华做社区工作的第12年。
 
2010年马卫华来到八棵杨社区。原先的八棵杨社区,用马卫华的话来说,估摸着有一个六里屯街道那么庞大,鸡毛蒜皮的事成堆成堆地涌。
 
他当时是负责党务的社工,刚工作就赶上了朝阳区创建全国文明城区,老党员们带着他,拿上袋子跟夹子,满大街地捡垃圾、捡狗屎、捡烟头。马卫华用“东躲西藏”来形容那时候自己的样子——从部队退下来的时候,他是副营级,最多的时候管理200多人,从没做过这种事,走在路上,他都不想让别人认出自己。
 
不是没想过离开。可是,陪他一起捡垃圾的党员志愿者基本在七十岁以上,和他父辈一样年长。“他们每天能出来奉献,我起码还拿着工资,怎么就不能做到呢?”
 
马卫华被这群老党员们感动了。日子长了,孤寡老人们把他当成亲儿子,一口一个“妇女主任”“小巷总理”地叫着。他是个很在乎感情的人,留下来成了一件顺其自然的事情。

4月30日,百环社区的居民们在楼下运动、聊天。新京报记者 郭懿萌 摄

2012年,百环社区从八棵杨社区分出来。马卫华成为少有的跳过副职,直接提升为社区主任的社工。
 
“小巷总理”面对的可不只是捡拾垃圾这么简单的工作。百环社区是个大社区,包括百环家园东区和西区,加上外面7栋老住宅楼,总共有将近6000户居民,还另有200多户商铺。这里流动人口多,历史遗留问题多,群租房多。
 
今年年初,百环家园东区刚从社区分出去。可是管辖着3415户居民的百环社区,依旧算是劲松街道里的一个大社区。这轮疫情,社区成为了临时管控区,马卫华能感觉到,居民火气大,氛围躁。从早晨七点,一直到晚上九点,总会有居民到居委会门口反映——为什么不让出去工作?为什么不让出小区买菜?家里的药快吃完了要怎么办?
 
原来不是问题的事情,现在都是问题了。有天下午,光是咨询小区封了怎么买菜这件事,居民们的长队就从居委会门口排到了小区大门。
 
“倾听”永远是调解里的第一步和最重要的一步。“总共不大点儿事,居民们被管控在小区里,还能找谁去说说话呢?也只能找居委会了。”他就耐心听着,大家诉说完了,心里的苦排解排解,也就过去了。
 
每次核酸检测排长队,居民烦,马卫华的压力更大。
 
往常百环家园西区开5个核酸检测通道,居民按照社区给每栋楼规划的时间下来做核酸,顶多排20分钟。3日下午,原计划两点开始核酸检测,居民中午就排起了长队。

中午时分,也是医护人员难得可以脱下防护服的休息时间,核酸通道只打开了1个。当时室外气温达到31摄氏度,排核酸的队伍从小广场盘出去,绕了几道弯,一眼望不到头。
 
马卫华心里急,只好请医生加个班。通道全打开之后,没半个小时,长队就被“消化”掉了。

5月4日,百环社区的居民们在做核酸检测。新京报记者 郭懿萌 摄

组织居民做核酸时,接到父亲出车祸的消息
 
平时总是笑呵呵的马卫华,在4月30日的一次救助中着了慌。
 
那天上午九点多,一个女生慌慌张张冲进居委会,告诉他,自己怀孕7个月的舍友晕倒了,怎么叫也叫不醒。女生打120,对方让她联系居委会,让居委会协调医院。可是社区没有医护力量也没有车,没办法把孕妇送进医院。
 
马卫华赶到孕妇家里的时候,她还半躺在地上,身子倚着沙发和另一个舍友的肩膀,神志不清。没有人敢随便移动她。马卫华急了,他再次联系120,说人命关天,必须先出诊。最终在街道的协调下,距离社区最近的垂杨柳医院为孕妇开通了绿色通道。
 
社区副书记吴妍陪着孕妇一起去医院。从上午十点多跑到了下午三点多,直到孕妇顺利进了手术室,孩子经过剖腹产降生。
 
转院前,吴妍特意跑到小卖部给孩子买了件新衣服。结果孩子太小了,根本穿不下,裹着布就转到了八一儿童医院。
 
好在抢救及时,母女状态还算稳定。马卫华每天都让吴妍问问那对母女的情况。“外地人在京不容易,能帮一点是一点。”
 
顾得住大家,难护住小家。5月2日中午,马卫华正在外面盯着居民做核酸,接到了好哥们的电话。河北沧州老家的父亲最近出了车祸,锁骨骨折。78岁的老爷子3号就要做手术了,好哥们纠结到2号中午才告诉他——他父亲千叮万嘱不让说,怕耽误儿子工作。

收到父亲手术后的照片,马卫华反复看了好多遍,骨折的地方已经包扎,旁边青了一大片。“肯定摔得很严重。”他甚至不知道是哪天出的事。
 
父亲退下来的时候是一镇之长。每年重阳节,父亲跟母亲推着小车,自掏腰包给村里65岁以上的老人发烧鸡。他们坚持了快20年,随着时间的推移,收到礼物的从几十人变成上百人。
 
马卫华每次给家里打电话,母亲就是几句车轱辘话:“我们俩很好,你不用管家里。你就管好你辖区,把辖区里的居民当成亲爹亲妈就行了。”有时候马卫华给父母买东西,还要被“审”半天:“这东西哪来的?是不是公家的?”
 
一次,马卫华开车回家,村里的老乡在浇菜地,挺粗的水管拖在马路上,他开车过不去,老乡也不愿意让。但是当马卫华说出父亲的名字时,老乡说了一句让他触动很深的话:“别说让我挪水管了,就是你的车开不动了要抬进村,村里的人都愿意帮你抬车。”
 
马卫华从父母身上学到了这一点——只要你认真去做,老百姓真的会记在心里。

去年,马卫华去社区居民家中慰问。受访者供图

以前有个从戒毒所、监狱出来的人经常来居委会闹,离着老远就能听到那人骂骂咧咧的声音,社工们看到他总是很抵触。马卫华就把他请进屋,坐到沙发上,给他倒一杯水,耐心地听他讲。居委会本来不许抽烟,实在想抽了,就让他在自己办公室抽会儿。

马卫华有一套自己的处事办法,简单来说,就是“把人当回事儿”。“你尊重他,他也就尊重你了。”就这样,马卫华慢慢拉近了和居民的关系,把他们“揉”进社区。还有的人,被他感化主动做了志愿者。
 
“让小区安安全全解封,比什么都强”
 
住在居委会的这10天里,马卫华家里8岁的儿子和5岁的女儿不得不和保姆住。往常每天早晨,他把迷迷糊糊的小女儿拽起来放在车上,在居委会给她洗脸、梳头,带到附近的幼儿园,下了班再把她捎回去。不加班的时候,陪他们玩一会,玩累了,两个孩子都跟着爸爸一起睡。
 
五一假期,他原本也有自己的计划。平时没什么空陪孩子,假期带着孩子去北京周边野营,吃个烧烤多好。结果因为疫情,俩孩子这些天没摸着爸爸影儿。
 
两个小家伙挺懂事的,没有埋怨他,就是想他,凑在手机前面跟他视频,奶声奶气地问:“爸爸,病毒什么时候才能没有?”“爸爸,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回家啊?”
 
43岁的北方汉子,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这几天,哪天都得熬到大半夜。回海淀的家,孩子肯定也睡了,转天走时,孩子们还没醒。往返一个小时,他折腾不起。马卫华最终决定,不回家,还要少和孩子打视频电话——少哭两回。
 
已经有社工撑不住了。他们心里的苦,马卫华都知道。

以前居民们来居委会,大多是办理计生、民政、社保这些业务,办完就走。又或是哪家跑水,哪家有纠纷,找居委会帮忙解决问题。现在,光是求证解封消息的电话就能把这个小办公室“淹没”。
 
“我们收到官方消息一定第一时间告知大家。”“出于安全,避免聚集才封的小区,大家不要着急,买菜的事情马上协调。”可是也偶有个别居民不理解,甚至骂上几句。
 
有的社工,撂下电话,“哇”一下就哭了;还有的社工哭哭啼啼地来找马卫华抱怨。“既然干这个工作了,咱就得学会自我解压,不能把这些委屈事儿当事儿。因为挨两句骂就天天跟居民较真,正常的工作就没法开展了。”

临时管控期间,百环社区内的外卖、快递仍正常运转,居民可以线上购买物资,在小区门口的货架上领取。新京报记者 吉喆 摄

不停歇的流调工作也使得基层社区超负荷运转。社区的外来务工人员多,人员流动性大,这意味着全国哪里有疫情,都可能牵扯到社区。从中高风险地区返京的人员需要进行大数据核查,社工们挨个打电话与他们取得联系,将数据输入相关系统。光这项工作就经常让他们加班到凌晨。
 
这种连轴转的工作模式,从年初延续到了现在。3日又有两个姑娘哭着跟他说,转天请假不来了。
 
理解归理解,马卫华还是觉得不应该。“我就是离职,也要把这场战役打完再走。”他告诉大家,再撑几天,让小区安安全全地解封,比什么都强。
 
4月29日晚上九点多,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拎来一大兜子寿司送到居委会。问他哪栋楼的不说,问名字也不说。马卫华从办公室拒绝到门口。最后,觉得不能太驳人家好意,也就收下了。马卫华看到,在场的几个小姑娘,都感动哭了。因为这次疫情,马卫华觉得,小区里认识他、和他打招呼的人多了,居民跟居委会的关系也更亲近了。

4月29日晚上九点多,社区居民给居委会送来寿司感谢他们的付出。受访者供图
 
“其实我们不需要大家送东西,大家理解居委会太难了,承担的压力和责任都太大了,我们就知足了。”
 
5月5日0时,百环社区解封。马卫华最大的愿望就是等这波疫情结束,可以回老家探望父亲。三年了,从有疫情开始,他就没回过沧州的家。回家,哪怕不说多少话,就陪父母坐坐,也好。

 
新京报记者 郭懿萌
编辑 刘倩
校对 付春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