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天气预报,右膝就能告诉郑兆瑞,有雨要来。

 

36岁的他是云南德宏边境管理支队木康边境检查站的“老人”了。这里被广袤的群山包围,常年雨雾不断,有时“一个月都见不到太阳”。在潮湿的空气里浸泡久了,郑兆瑞患上了风湿关节炎。天一阴,右膝便隐隐痛起来。

 

这副身体无疑是灵敏的。作为一名有着十九年缉毒经验的警察,他浑身都是张开的触角,一根根伸向来往的车辆和人群,捕捉着那些最细微的不寻常——汽车备胎里传来的清香,摆错了位置的西瓜和白糖,产地过远的几桶方便面,穿着反季衣服的妇女……都会让郑兆瑞的神经紧绷起来。

 

郑兆瑞正在对过往车辆进行查验。  受访者供图


如今,他能识破100余种藏毒手法,其中,他自己总结的“体内藏毒研判法”“货车查缉法”“吸毒人员判定法”等8种藏毒手法被编入《毒品查缉教程》,为全国二线边境检查站公开查缉提供着指导。

 

因为成绩突出,2022年5月25日,在全国公安系统英雄模范立功集体表彰大会上,郑兆瑞被评为“全国特级优秀人民警察”。

 

在“不规则”的蛛丝马迹里寻找真相

 

郑兆瑞有十几本厚厚的“缉毒日记”,每页都被写得满满当当,还有图画。录音机、音响、油瓶、书本夹层,甚至山竹的瓤,他仔细地画出形状,再用一个箭头,标注出可能藏毒的位置。

 

这些是十九年来,他和同事在一线总结出来的经验。每隔一段时间,大家会聚在一起,分享自己执行任务中的思路和在执勤现场的所见所闻。他们明白,嫌疑人藏毒的地方多种多样,也往往难被察觉,大到货车水箱,小到汽车的空气过滤芯、改装夹层,就连一根绳子、一根笔芯、一颗苹果,都有可能藏毒。

 

有时,缉毒靠的是嗅觉。2016年8月的一天,郑兆瑞正在离木康检查站30公里远的杭瑞高速执勤,一辆汽车迎面驶来,里面坐着一男一女,还有个两岁多的孩子。他们自称是一家三口,从外地来德宏旅游。

 

经过检查,这辆车似乎没什么异常。郑兆瑞挥了挥手,示意通行。但就在汽车开走的一瞬间,他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气味。来不及细想,郑兆瑞冲到车前,将其拦下,再次进行精细的检查。最终,他发现了藏在汽车备胎里的三十来公斤生鸦片,那股味道,是罂粟壳流出的汁液在氧化后发出的清香。


郑兆瑞正在对过往车辆进行查验。  受访者供图


有时,缉毒依靠着敏锐的观察力。郑兆瑞曾在日记中记录过一名犯罪嫌疑人的疑点:“当时是4月份,天气已经变热了。大部分人都是穿着短袖,只有她一人穿着宽松的外套。”

 

但更多时候,缉毒警察不仅要调动感官,还得有清晰的头脑和思路。有人把毒品做成花生米大小,塞入空的花生壳里,再把两瓣花生壳粘起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异常。“坐白天的车还好,但他坐夜车,却带了两三包花生中途吃,这正常吗?”

 

时间久了,郑兆瑞的大脑仿佛成了一个庞大的“数据库”,一行行代码飞快地运行:从a点到b点,需要多长时间?在这段时间内他需要吃多少东西?一般吃什么?数量是否合理?

 

这个“数据库”里,还存着常人不知道的一些行业门道。比如,不同的货物该如何摆放。根据行规,白糖一般要整齐堆码,每袋50公斤,到目的地卸货点数时,直接数有几排、每排几袋,就能得出这批货的重量。如果摆放得不整齐,就要人工称重,徒增成本。西瓜多从缅甸供向北方城市,两个一箱,要横竖交错摆放,这样不仅能防滑,还可以增加纸箱的支撑力,长距离运输中,货物不易被压坏。如果位置不对,很可能就是被动过手脚。

 

“所有的行业都有它的规则,每一种货物,也都有相对固定的规矩。”郑兆瑞和同事们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些不符合“规则”的蛛丝马迹,然后一一排查。

 

郑兆瑞正在对货物进行查验。  受访者供图


从“缉毒小白”到识破100余种藏毒手法

 

如今,郑兆瑞可以识破100余种藏毒手法。但十多年前,他来到木康,第一次上车查缉时,却紧张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2004年3月,郑兆瑞扛过了新兵营的三个月训练,被分到木康检查站——这个被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授予“缉毒先锋站”的单位,对所有新兵来说,都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终于来到自己向往的地方,郑兆瑞却发现,木康跟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缉毒工作也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简单。

 

过去,杭瑞高速尚未通车时,木康是从德宏边境通往内地的“要塞”。德宏的玉米、大米、土豆、白糖等农副产品,缅甸来的木材、矿石、玉料、西瓜,每天一车车地往内地运。郑兆瑞回忆,“一天的车流量平均在五六千,碰上节假日动辄上万。”

 

为了防止毒品被偷运到内地,每辆从德宏往外走的车都要经过细细的盘问、检查,这也意味着巨大的工作量。缉毒不仅仅是刀口舔血,也是“蚂蚁搬家”,“可能有99%的人都是好人,只有百分之零点几的毒贩。要从好人中把毒贩找出来,是很不容易的。”

 

郑兆瑞正在核查过往人员信息。  受访者供图


初来木康站时,郑兆瑞才初中毕业,还没满18岁。年纪小,黑黑瘦瘦的,也不爱说话。他没什么远大的理想,来到部队只是为了离开农村,“有个出路。”在入伍前,他甚至连老家的县城都没去过,见到年轻的姑娘还会脸红。对他来说,和人交流实在不算容易的事。

 

第一次去客运车上检查,一整个车厢的目光静静地投了过来,瞅得郑兆瑞心里发毛。“各位旅客,我们是木康边境检查站检查员,鉴于法律,对您实施边境检查”的告知词,他背得结结巴巴。一口楚雄禄丰方言,乘客根本听不懂,更别说像“师傅”们一样有针对性地问话了。

 

“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来来回回,他只会这一句。尽管在上岗前,所有人都经过了系统的业务学习,但实践和理论终是不一样。才检查了两三个人,郑兆瑞就窘迫地下了车。

 

“看起来很简单的事情,自己都做不好,心里很受打击。”沮丧的他选择逃避,只查不太需要跟人打交道的货车。

 

郑兆瑞正在对过往车辆进行查验。  受访者供图


日子慢慢过去,战友们陆续都“有了突破”。听说有老兵查到了毒品,郑兆瑞安慰自己,“他们待的时间长。”一个月后,同龄兵也查到毒品了,郑兆瑞不算太慌,“(我)总会查到的吧。”又几个月过去了,在同一批的16名同龄兵中,只剩他一个人毫无进展。郑兆瑞开始自我怀疑:“是不是我智商有问题?”

 

强烈的挫败感涌上心头,他决定逼着自己改变。下班后,对着一面镜子,他开始了练习。从最简单的告知词开始念,一遍一遍地重复,直到通顺为止。为了提高表达能力,他还找来一些书,一有时间,就翻里面的文章读。

 

口齿练得清晰了,胆子也变大了,他又去找战友们讨教。一有案子,他总要问一问,“是怎样查出来的?”“毒贩是哪里人?”“年纪多大了?”最关键的是,“当时是怎么问话的?”

 

和毒品斗争的6000多个日夜

 

终于,2004年8月,在来到木康半年后,郑兆瑞第一次查到了毒品。

 

那是一辆从瑞丽开往大理的客车。刚上车,郑兆瑞就注意到,车厢里所有的乘客都安静地看着他,只有两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还在有说有笑地聊天。检查到她俩时,郑兆瑞发现,其中一名乘客的户籍是云南省内的,另一名则来自省外。问及两人是否认识时,她们回答,“是在车上认识的。”


郑兆瑞正在核查过往人员信息。  受访者供图


郑兆瑞暗自思忖,从瑞丽到木康,只有两个小时左右的路程。但看两名乘客之间的互动和熟悉程度,不像刚认识两个多小时。更何况,两名女性有轻微的口臭,这是人体藏毒的特征之一。最终,郑兆瑞和战友通过人体X光机发现,两名乘客体内有颗粒状的物体。排毒之后,他们发现了总计800多克的海洛因。

 

近19年的职业生涯中,郑兆瑞无数次见过这样的场景。6000多个日夜里,对毒品犯罪的打击已经深植他们的骨血,成了一种肌肉记忆。郑兆瑞记得,一天夜里,睡梦中的一位战友突然起身,抱住了邻床战友的头,自言自语地嘟囔,要“查西瓜”。

 

2018年,郑兆瑞所在的原公安边防部队即将改制转隶。面对多种选择,他毅然决定留在木康,留在自己热爱的缉毒一线,成为一名移民管理警察。“我从17岁来到这里,所有的成长、进步都在木康。做人、做事,对一些事物的看法,都是在木康这里学到的。对我来说,这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份工作,也包含了很多感情。”

 

“现在,传统的‘望闻问切’已经满足不了我们了。”近年来,除了一直在用的手电筒、改锥、镜子等基础工具,木康站也新增了货物和人体X光机等大型设备,并依托大数据平台对贩毒、偷渡、走私等违法犯罪分子进行查缉。2021年9月,郑兆瑞担任木康站副站长。肩上的责任更重了,他把自己丰富的查缉经验和当前疫情防控工作、科技创新工作相结合,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随着边境管理日趋严格,尤其是中缅边境隔离栏建起之后,毒品案件数量大幅下降。“我查了多少毒品,是实实在在看得见的。另外一个作用是看不见的——通过那么多年的打击,大环境也变得越来越好,自己参与其中,还是挺有成就感。”郑兆瑞说道。

 

2022年5月25日,在全国公安系统英雄模范立功集体表彰大会上,郑兆瑞被评选为“全国特级优秀人民警察”。在他眼中,这是一项很高的荣誉。谈及今后的计划,他说——

 

“我没有什么高大上的目标,只要尽职尽责地干好自己现有的工作就好。就像那句话说的,‘在岗一分钟,干好60秒。’”


郑兆瑞正在对过往车辆进行查验。  受访者供图


人物简介:

 

郑兆瑞,男,云南禄丰人,1986年5月出生,现任云南德宏边境管理支队木康边境检查站副站长。2003年12月参加工作以来,坚守木康19年,先后参与查获毒品案件870余起,缴获毒品500余千克,被云南省禁毒委评为“云南省公开查缉毒品查缉能手”,曾荣获“德宏好人”称号、“云南青年五四奖章”、全国“最美基层民警”提名奖、“公安边防部队第二届带兵模范”“公安边防部队第五届十大边防卫士”“全国优秀共产党员”等称号,先后荣立个人一等功2次,二等功2次,三等功6次。2022年5月,获评全国特级优秀人民警察。


新京报记者 徐杨


编辑 彭冲 校对 陈荻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