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8日清晨7点,天空澄澈透亮的肚皮里,正酝酿着新一轮流火。淡蓝色的防晒帽往头上一卡,郭玉萍准备去社区广场的核酸检测点转一圈。

她步态轻盈,步频还是一如既往地快。检测点前,居民安静地组成队列,人并不算多。郭玉萍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这么些天,总算可以喘口气了。”

从春节到入夏,北京朝阳区小红门乡鸿博家园,因为疫情断断续续被封控、管控。作为第五社区的党总支书记,郭玉萍恨不得将一天掰成两天过。大部分时间,她都“泡”在社区里,核酸、流调、纾困、解难……在太阳升起前到岗,在披星戴月中归家。

鸿博家园第五社区书记郭玉萍(前排右三)和她的同事们。  受访者供图

5月18日,鸿博家园第五社区迎来解封,郭玉萍紧绷的弦总算可以松一松;6月6日起,北京市进入公共场所核酸阴性证明时限要求由48小时调整为72小时,郭玉萍肩上的担子又减轻不少。

但她不敢真正放松下来,只是将居委会的“营业”时间从早上5点推迟到早上6点。她依旧睡得很轻,手机放在枕边,生怕错过凌晨骤然响起的电话。

6月8日下午,郭玉萍像往常一样,准时收看北京第359场疫情防控新闻发布会的直播。当听到北京全市稳步推进复工复产、复商复市的消息后,她知道,居委会的“孩子们”终于可以歇一歇,原本在3月份就筹划好的社区活动,也终于可以提上日程了。

一只陀螺

6月骄阳似火,但比起暴晒,郭玉萍觉得,此前心如油煎的焦虑,才更是难挨。

疫情最紧张的那段时间,她常常凌晨就出门。很多时候,丈夫察觉不到她几时回到家,又在何时离开。难得见面,手机也像是长在了耳朵上一般,郭玉萍总是讲着电话进家门,又讲着电话出去。好不容易电话挂断,丈夫关心的话刚到嘴边,便被她堵了回去,“不想再多说一个字了。”

作为朝阳区鸿博家园第五社区的党总支书记,她有许多事情要忙。5月5日,朝阳区小红门乡被划入临时管控区,正处其中的鸿博家园第五社区,也随即进入“所有居民足不出户”的管控模式。

核酸检测、登记就医、维持社区居民日常生活运转……大大小小的事情一股脑儿地涌到郭玉萍面前,等待她安排、协调,有时要忙到后半夜,第二天五点钟又得爬起来往社区赶。

路程只有10分钟,到达居委会门口时,天微微亮起,一栋栋高楼渐渐从朦胧的夜色中显出轮廓。从踏入那扇门起,她的耳朵、眼睛和大脑,就开始多线程繁忙运作。

流调数据要再三核对清晰;为满足居民的就医和购药需求,要事先把接送车辆安排妥当;六点钟去接做核酸检测的医护人员;六点半安排工作人员吃饭、准备物资,七点钟核酸检测准时开始;晚上九十点钟,要派人去乡里拉物料。周而复始。

郭玉萍上门为居民配送物资。  受访者供图

那段时间,郭玉萍时常感觉自己像一只陀螺,自己负责抽着自己转来转去。

“书记,您要不坐下来歇会儿吧。”社区工作人员的叮嘱如同清风过耳,她点点头应和着,脚步却没有停下的意思。同事牛宏文还记得,一天,郭玉萍连办公室的门都没踏出去过,但微信步数已经有一两万步。“书记大概又在急得转圈吧。”她猜想。

“转圈”,是郭玉萍不知不觉间养成的习惯。她脑子转得快,即便遇到问题,思路也总是清晰,同事们“依赖”她,大事小情,都要她来拿主意。但急得没招儿的时候,郭玉萍会不自觉地在十几平米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其实早些年,她并不是这样的急性子,“按部就班地来”,是她从事社区工作伊始便遵循的原则。

2018年早春,鸿博家园二期F区的建设接近尾声,村子摇身一变,楼房拔地而起,居委会的前身——第五社区筹备组,也随之成立。也是在那一年,已经退休的原第二社区主任郭玉萍,被返聘回来,成为这里的“头雁”。

但从传统乡村转变为“村改居”社区,空间特征的剧烈变化,也对社区基层治理提出了挑战。甫一上任的郭玉萍觉得,一切都是崭新的开始。

她将之称作“开荒”——由“0”到“1”,带着一支不足10人的班底,从一家家入户摸底调查入手,让社区工作人员以分片包楼、包户的形式逐步掌握居民的基本情况,关注到社区一些需要重点帮助的家庭,逐步组建起合唱团、舞蹈队、手工坊,“好不容易社区才有了血肉,注入灵魂,有了鲜活的模样。”

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所有节奏,也打破了郭玉萍一贯的“按部就班”原则。

诸多事项顶着“第一时间”的加急信号一涌而来:第一时间确定官方公布出来的中高风险地区;第一时间排查去过以上地区的居民并做流调;第一时间安排以上人员或是集中隔离,或是居家隔离,抑或是居家监测……

3242户,近8000人的社区,让郭玉萍不得不“跑”起来。

“妈妈,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根据相关要求,社区里一旦出现阳性病例,所有的流调工作必须在8小时内完成。为此,工作人员每天早上6点半到居委会,晚上9点以后才回家。最忙的时候,他们一个晚上要处理700多单流调任务。

连续抗疫的时日里,尤其是3月份鸿博家园一区出现疫情时,原本14人班底的居委会,因为支援、隔离等原因,仅剩7人来应对居家隔离的700多名住户。消杀、核酸检测一样都不能落下,还要帮助居民买菜、取快递、收垃圾,保障好他们的基本生活。

前些日子,牛宏文脚上磨出了个大泡,每天一瘸一拐地穿梭在核酸检测现场,拿物资、收试管,给医护人员打下手。有时稍微慢了些,排队等待的人群里就会传来抱怨声:“为什么这么慢?”她只能忍着疼痛给自己打气,小声劝慰自己“没关系”,继续手里的活儿。

这样的情况并非偶然。生活被按下暂停键,焦虑慢慢发酵出火气,一点碰擦可能就会爆炸。那段时间,有时社区工作人员的流调电话打得晚了,居民会劈头盖脸先发几句牢骚;因为封控不能去上班,居民也会向居委会抱怨;还有一些老人起得早,习惯了出去遛弯儿、遛鸟、打太极,不能下楼后,他们心里憋闷,只能用埋怨疏解一二。

感到委屈了,或是在消极的声音中待久了,社区工作人员会跑到“后院花园”短暂“疗愈”一下。那里是居委会后门外的一小块空地,郭玉萍种了许多花,香水月季擦着春风,一朵朵正开得灿烂。一两分钟的时间里,他们安静地站着,等待胸中的郁气被花香置换。

疫情期间,鸿博家园第五社区书记郭玉萍(前排左二)和她的同事们。  受访者供图

郭玉萍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对于她来说,每一名社区工作者都是自己的孩子。她时刻关注着他们的状态,把他们的喜忧都看在眼里。有人累了,她就派些轻松的活;忙到最晚的工作人员几点下班,她就陪到几点。

5月中旬的一天,深夜10点多,社区工作人员高立杰接到电话,得知一位60多岁的居民突然胃疼,此前,这位居民曾因胃穿孔做过手术。接到患者妻女打来的电话后,高立杰赶忙联系医院,在救护车来的路上,她也从家赶往办公室,为他们开具出门条,方便医院接收。

一般情况下,社区都会配备网约车,专门送患者就医。但因为当天时间太晚,网约车的师傅都已休息,社区只能为急症患者联系120。一路上,患者的家属不停抱怨高立杰“动作不够快”,质问她“耽误了病情怎么办”。高立杰心里委屈,等把患者一家护送上救护车,终于还是憋不住地哭了。

如今回想起来,高立杰觉得那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摩擦,但那一刻,这根“小刺”,却扎破了她默默包裹多日的情绪。

33岁的高立杰,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春节过后的数月里,因为忙着社区疫情防控,她回到家时往往已是凌晨,孩子们早就睡了,第二天6点半离开时,孩子们又都没醒。一天,刚上幼儿园的小女儿突然问她,“妈妈,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委屈中,她回想起这一节,哭着找郭玉萍倾诉。听着电话那端传来的啜泣,郭玉萍接不上话,只能跟着掉眼泪。居民遇上大大小小的难事,她都能多少支点儿招,也从没因为工作流过泪,但这次,她破例了。“我也是母亲,我把居委会这些小辈都当成我自己的孩子,他们缺失了陪伴家人的时间,我看着难受。”

第二天早上,高立杰跟郭玉萍说她没睡好,稍微晚到一会儿。但当郭玉萍在办公室看到她时,日头偏东,刚到七点钟。

不能失守的“营地”

就像一边战场厮杀一边抽空拈针绣花,如何维持庞杂的大盘如常运转,同时兼顾细处的微小需求,疫情之下,郭玉萍和社区工作者们寻找着配比最优解。

“我们的家和家人几乎都在这里,这片‘营地’,我们不能失守。”在郭玉萍的带领下,所有社区工作者都尽力把工作做到最细致。

社区一户人家只有两位老人,一位需要坐轮椅,另一位则时常糊涂,忘记做饭这件事。郭玉萍和同事们每天将三餐备好,给老两口送去,直到社区解封。有次,两位老人下楼做核酸,时常糊涂的老人把坐轮椅的老人“弄丢了”,社区工作者帮着到处寻找,往后的日子里,社区专门安排志愿者,接送他们做核酸。

“哪怕是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也尽可能找另外的途径维持住,不让问题继续扩大,等有办法了,再把问题解决干净。”每次解决完一个问题,郭玉萍都会附上一句,“您帮我们宣传宣传,帮我们跟其他人解释一下,为什么有些问题没法立刻解决。我们跟您解释过了,您理解了,但还有好多人存在误解,将近8000人,我们确实有很多顾不到的地方。您帮我们说说话行吗?”

社区工作人员的付出,也换来了越来越多的体谅与善意。一个个暖心细节,被郭玉萍一一收藏在心底:春寒料峭时,有居民给坚守在帐篷里的工作人员和志愿者,送来70多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天气回暖但阴晴不定的日子,总有居民冒着雨赶到执勤点给他们送伞;偶尔遇上高温天气,又有居民搬来水果、饮料和“清凉贴”。

“不必客气,我就是心疼你们,咱居委会工作人员都不容易,你们为我们做了太多,我们也想为你们做些什么。”来人大都会放下东西后匆匆离开,不愿留下名字,也不要拍张合影。隔着口罩,郭玉萍有时会认不出对方,但她知道,大家都是第五社区的“自家人”。

▲疫情管控期间,郭玉萍在核酸检测点协助居民进行登记。  受访者供图

能得到居民们的认可,郭玉萍格外欣慰。居委会成立之初,因为是新班子,一些居民并不看好。但通过这次疫情,居民们实实在在目睹了社区工作人员的辛苦,彼此的沟通交流也更多了,有时,碰到有个别居民不配合工作,更多居民还会主动站出来,帮着社区安抚。

管控期间,社区里30多位年轻的居民,自发成为志愿者。有的人无法全天在岗,他们就自己做了一份排班表,轮流倒班,负责陪同病患就医,或是给住户外出买药。

一次车辆不够用,郭玉萍急得在办公室转圈,一位陈姓志愿者主动过来请示,愿意开自己的车送病患就医。早上八九点钟出去,下午三四点钟才回来,这位志愿者耐心地陪同全程。“他们做事那股劲儿,真的让我特别放心。”郭玉萍说,志愿者们体恤她,还安慰她,“如果可以,希望社区的每一个人都来做一次志愿者,这样才能切实体会到社区工作的不易。”

有了居民们的理解加持,社区工作人员也仿佛获得了新的力量,“我们所有的付出,无非是让这个社区更安全一些,我们的家人住在这里更方便,也更幸福一些。这就是支撑我们继续干下去的一股劲头。”高立杰说道。

“生活和美,都会回来”

所有人的共同努力,换来了社区的又一轮宁静。5月18日,鸿博家园解封。

社区工作人员的忙碌焦点,也随之从为居民安排就医、购药、保障居民基本生活,恢复为流调和常态化核酸检测。“解封后,还是难免会有居民前往新增风险点位的情况,我们还是要随时补充登记信息、安排居家隔离、上门核酸。”

“相对而言,工作量减轻不少。”高立杰终于可以早些回家,辅导大女儿写作业,陪小女儿做些游戏。高考这几天,家里有高三学生的社区工作人员,也终于可以抽出时间,为自家孩子加油打气。他们的工作由家里有中考生的同事顶上,等到6月24日北京2022年中考时,再调换回来。

之前亏欠家人的陪伴,能在这个关键时刻弥补回来,郭玉萍心里对“孩子们”的愧疚,终于少了一些。她分外怀念那些没有疫情的日子,那时,她和同事们带着居民唱歌、做手工、出去徒步,快乐和谐。

她把自己排在了最后。“冷落”丈夫许久,郭玉萍想找个机会,陪他一起去海南走走,吹吹海风,沐浴阳光——尽管这一计划更像是“嘴上说说”,她总归是放不下社区的事。

6月6日起,北京市进入公共场所核酸阴性证明时限要求由48小时调整为72小时,社区每天的核酸检测人数,也从五六千下降到三千左右,核酸检测任务不再紧张。

需要郭玉萍紧盯的工作量减轻了不少,但她并不敢真正放松下来。6月8日下午,当她打开北京第359场疫情防控新闻发布会的直播,听到北京全市稳步推进复工复产、复商复市的消息后,又筹划起社区里的各项活动。

她想先把为社区老人安排的免费体检活动提上日程,这是3月份就筹划好的活动。“在我们社区,大概有900位老人,他们去医院不方便,有些老人的儿女也不能照料在身旁,社区得管,给他们按时监测血压、血糖。”郭玉萍设想着,体检完成后,还可以为老人和残障人士安排家政服务,帮着收拾家里的卫生。

不仅如此,她还想趁着即将到来的暑假,为社区的孩子们策划些活动,“前两年我们办过机器人体验活动,孩子们喜欢。今年如果条件允许,这项活动也不能少。”

郭玉萍特别喜欢花,在居委会门口陆续种了许多。三四月份,海棠花成片开放,连出一片粉白的海,紧接着,山楂花也开了,白嫩嫩地映着蓝天,像云朵低垂。四月底,香水月季开得最盛,香气浓烈但不霸道,最得居民们中意。

▲四五月时,居委会门口的一片空地上,香水月季开得正盛。  受访者供图

但今年花期,在居委会进进出出的人不少,却很少有人留意它们。“那时就算花开满枝头,谁又有心情看呢?”她时不时怀念起疫情发生前,居民们站在花丛中拍照的日子。红色的、粉色的、白色的花团围拢着一张又一张笑脸,像是最美的风景。来来往往的人都会过来多瞧上几眼,和她说一句,“书记,这里真美。”

眼见着花朵陆续凋零,郭玉萍觉得可惜,它们最美时的样子无人欣赏,直到前两天,她从楼上下来,猛然看到石榴树的绿叶间缀着三五颗火红的果实。她知道,生活和美,都会回来。

新京报记者 薄其雨 左琳

编辑 李彬彬 校对 杨许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