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1岁起,关友惠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离开过莫高窟。

初到时,他擎着一盏汽灯,甚至用镜子反射一点阳光给洞窟照亮,一幅一幅地临摹壁画。从临摹到研究,他把考古与美术相结合,临摹了数百幅壁画,发表了数十篇论文,在担任敦煌研究院美术研究所所长期间,还筹划了多场壁画展览,让敦煌文化享誉国内外。退休后,他搬离了敦煌,却仍然坚持每年进一趟洞窟。

关友惠把根扎在了这里。洞窟前扫不完的沙尘、宕泉河里依旧苦涩的碱水和洞窟里那个一坐一天的人,几十年如一日,好像都没有变过。

可画着画着,关友惠就老了。他瘦高的身形逐渐佝偻,年轻时可以用帅气形容的脸上也布满了皱纹,颤抖的双手已握不住画笔,再进洞窟时不得不拄着拐杖。再后来,他得了癌症,被困于病床的方寸之间,却还没忘了壁画研究。

2022年7月10日上午,90岁的关友惠在敦煌病逝,葬于莫高窟公墓。

择一事,终一生,与敦煌壁画结缘近70年的关友惠,去世后仍要守护着他挚爱的莫高窟,就像他到莫高窟第一天说的那样,“要在这里做一辈子临摹匠。”

关友惠在山西考察。图源敦煌研究院官网

先喝十年苦泉水

关友惠对美术的爱好起源于孩提时代。

1932年10月,他出生在山西运城临猗县。山西是个文物大省,遍地古建筑,关友惠就读的小学和中学都曾在寺庙或祠堂这类古建筑里办学。年幼的他经常拿树枝在地上勾勾画画,临摹古建筑里的壁画、塑像。

中学毕业后,关友惠进入西北艺术学院美术系继续学习,这也是西安美术学院的前身。在学校里,他学习用功,还当上了班长。1953年,毕业分配时,这个一心要到祖国最贫困落后的地方去奉献自己的热血青年,在分配志愿中填了青海、新疆和宁夏,却被阴差阳错分到了位于甘肃的敦煌文物研究所。

从那之后,关友惠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离开过敦煌。而当时,只有21岁的他,对敦煌的唯一印象是,在艺术学院读书时,时任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长的常书鸿先生操着一口杭州腔,开了一场莫高窟相关的讲座。常先生的口音本就晦涩难懂,又因为资金所限没法印画册,关友惠实在想象不出莫高窟到底是什么样。

艰苦是第一印象。敦煌文物研究所挨着莫高窟,离敦煌市区有二十五公里远,当时整个所里就二十多个人,只有一辆马车,稀罕得很。如果私人有事想要进敦煌市区,多半只能坐小毛驴。喝的是莫高窟旁宕泉河里的碱水,口味苦涩,容易坏肚子,用它洗完的衣服也直泛白。

关友惠的工作是临摹洞窟里的壁画,临摹的条件也很艰苦。为了保护壁画,时任敦煌文物研究所美术组组长的段文杰提出:禁止直接将画纸按在墙壁上拓印,更不能用手触摸壁画,也不可以在洞窟里使用蜡烛。

没有电,也没有足够的灯,有的洞窟又太深,阳光根本照不进去,关友惠只能拿镜子在洞窟里反射阳光。阳光移动一下,坐着临摹的他也跟着移动一下。

关友惠的女儿关晋文后来也成为一名莫高窟的临摹师,她记得父亲提起过临摹85窟藻井图案时的情况,“藻井所在的窟顶离地面大概有七八米高,他在地面没法看清楚,只好戴着望远镜,仰头用望远镜看一眼,再低下头在画纸上画一笔,时间长了,颈椎疼得很。”

冬天更是难熬,洞窟里阴冷非常,不但手冻得直发抖,调色盘里的颜料也被冻上了。关友惠只好学着老先生们的样子,弄一壶开水,既泡手,又烫调色盘。

段文杰总说,想要临摹好莫高窟的壁画,先喝十年苦泉水。对关友惠来说,又何止十年。

1962年,关友惠被调入敦煌文物研究所新成立的考古组,20年后,重回美术组。1984年敦煌文物研究所扩建为敦煌研究院,关友惠任敦煌研究院美术研究所所长,直到1993年退休。

在莫高窟40年,关友惠独立完成或与人合作临摹壁画数百幅,大部分作品都达到了甲级水平。他还参与了敦煌石窟的考古和研究工作,与樊锦诗等人合作发表了多篇关于石窟分期的论文,并致力于在壁画艺术风格、样式等方面的研究,将考古与美术相结合。

关友惠曾骄傲地说,“如果让搞壁画研究的人写一篇文章,抛开内容不谈,光谈艺术的基本造型和色彩这两个问题,我们搞临摹的人一定比只搞理论研究的人说得准确、深刻。”

1975年冬,关友惠在临摹。受访者供图

耐得住寂寞

很长一段时间里,远离市区、交通不便、物资短缺的莫高窟,好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能在其中生活的人,一定是耐得住寂寞的。

在关晋文童年的记忆里,父亲每天一大早就提着水杯去洞窟临摹了,中午去食堂吃一口饭,直到太阳下山才回家。一周六天,天天如此,“那时候一人进一个窟,父亲天天就孤零零地在窟里,一坐一天,也没个人讲话。时间长了,不仅是他,所有临摹师都有点不太会跟人说话了。”

关晋文是关友惠的长女,就出生在莫高窟,那年关友惠已经31岁了,在那个年代算是成家晚的。一头扎进山沟里的研究员们在被人介绍对象时总是遭到嫌弃,关友惠幸运地认识了一个愿意跟他在莫高窟“吃苦”的妻子。

回忆起父母的感情,关晋文说,妈妈对爸爸很崇拜,“她喜欢画画,向往文艺工作,觉得爸爸是会画画的艺术家。”和不苟言笑、一心扑在工作上的关友惠相比,母亲爱说爱笑,承担起了照顾儿女和家庭的重担,“母亲总是说,让父亲安心去画画,‘家里的事我来做’。”

小时候的关晋文有时会去洞窟里看父亲临摹,那些壁画里的神佛、动物引起了小女孩的好奇,这时候父亲总会耐心地给她讲壁画里的故事。

长大后,关晋文女承父业,也选择留在莫高窟,做了一名壁画临摹师。但她说,父亲从没有正式教过她画画,也没有刻意引她走上这条路,更是很少从父亲口中听到夸奖。

从小到大,关晋文眼中的父亲都是严厉的,甚至有些古板。他要求吃饭前必须用热水洗手,孩子们觉得烫也不敢吭声;他自己吃饭总是非常简单,一碟小菜,一碗面条,老了之后孩子们想给他做点好吃的补充营养,他还不要;他在一年春节给孩子们准备过一份“礼物”,是一封告诫他们该如何做人做事的信件,关晋文记得,那年自己已经三十多岁了。

关友惠很少表扬关晋文的临摹作品。只有一幅画于隋代的305窟壁画,关晋文看父亲喜欢,便临摹了下来,后来那幅画挂在了关友惠的房间里。“我逐渐明白,父亲不是吝啬于对我的表扬,而是他的标准高,他觉得我在临摹上还有很多不足。”

关友惠房间悬挂着关晋文临摹的作品。受访者供图

“只要我还能动,每年都要去敦煌”

在莫高窟,时间好像过得很慢,洞窟里那些言笑晏晏的神佛、精致隽永的图案,历经千百年却依然没有什么变化,似乎永远也画不完。可是画着画着,关友惠就老了。

他看着莫高窟的条件一点点变好,在他担任美术所所长期间,主持和参与筹备了多次敦煌壁画展览,让敦煌文化享誉世界,他还带出了自己的接班人。

后来的敦煌研究院美术研究所所长侯黎明,第一次见关友惠是在1985年所里的迎新会上。他记得,已经五十出头的关友惠还可以用帅来形容,身高有一米七五,又高又瘦,四方脸,大眼睛,操着一口山西话,时不时还冒出两句敦煌话。

侯黎明发现,美术所里的20多人,来自五湖四海,全是外地人,“大家都是因为热爱才到敦煌来的。”对于这些背井离乡的年轻人,关友惠格外照顾,给他们安排宿舍,叮嘱他们碱水喝了容易坏肚子,“但没什么办法,时间长了就适应了”,有时家里包了饺子,就叫这些年轻人一起去吃。

他对这些年轻人,就像30年前,段文杰老组长对他一样。那时候每到晚上,段文杰就带着这些年轻人做线描的基础训练。在房间里点上一盏汽灯,大家围坐在一起“练笔力”。每一幅临摹作品,段文杰都会一一看过,指出有问题的地方,再一起修改,直到满意为止。

关友惠也是这么指点侯黎明的,甚至还会拿着尺子去量。“如果有什么差错,关老师一点都不会马虎,如果画得实在不及格,即使你下了很大功夫,也会要求你重新画。”

批评得狠了,关友惠还会主动道歉,“这个事情虽然是你有问题,但我脾气不好,对你的批评严厉了点。”连关晋文都说,父亲性格柔和了很多,大概是因为年纪大了。

关友惠在女儿女婿的陪伴下考察龙门石窟。受访者供图

关友惠老了,退休后离开敦煌去了兰州居住,手也抖了,再也拿不住画笔,年轻时长年累月临摹落下的关节炎、颈椎病一个一个找了上来,但他从没停止过对敦煌壁画的研究,也一直惦记着莫高窟。

他仍然坚持每年去一次莫高窟。他曾说过,他的生活、生命都和莫高窟紧紧连在一起,“只要我还能动,每年都要去敦煌。”

关晋文有时间就会陪着,看着父亲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到洞窟里,拿着笔记本,认真记录,回去继续研究。他总是乐于帮助后辈解决难题,也会耐心地解答年轻人的疑问,他还经常和女儿探讨接下来的研究计划,叮嘱女儿专心研究,去世前,他仍然坚持在病床上读《印度美术史》。

关友惠没给家人留下什么,在家中甚至找不到他的一幅画作。关友惠一生临摹的所有壁画作品,全都存放在敦煌研究院。

去世后,关友惠葬在了莫高窟公墓,西边是九层楼,对面是三危山。从此,他枕着宕泉河的水,遥看着莫高窟,他和他生前深爱的那些壁画一起,长眠在此处,再也不用分开。

“这是他爱了一辈子的地方,能葬在这里,对他来说是一个圆满的结局。”关晋文说。

新京报记者 彭镜陶 实习生 崔健
编辑 刘倩 校对 杨许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