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很多人兜里都揣着一瓶眼药水。数字围成黑压压的“迷宫”，穿行其中特费眼睛。
在浙江金华市公安局经侦支队，民警们接手的案子，有电信诈骗、跨境赌博、地下钱庄、传销等，涉案金额通常很大，最高有几千亿。海量的银行账户数据就是侦查现场。他们从早到晚盯着电脑屏幕，试图从中揪出那些异样的蛛丝马迹，查清犯罪事实，锁定嫌疑人。
但几天甚至几周没有突破也是常事，有时还会“走错路”，民警们夹在希望和失望之间，拼命寻找正确的出口。“如果你拷问数据到一定程度，它会坦白一切。”这句话挂在支队26位民警的嘴边，记在他们心里，也写在支队门口的墙上。
金华市公安局经侦支队支队长蒋益群。受访者供图
信念带来了亮眼的成绩。他们破获了不少在全国都有较大影响力的央批、部督大要案，经侦支队也被评为首批“全国经侦系统情报导侦示范单位”。今年5月25日，在全国公安系统英雄模范立功集体表彰大会上，支队长蒋益群被授予“全国优秀人民警察”称号。
从事经侦工作24年来，蒋益群的初心一直没变，“优化营商环境，让案件越来越少，减少国家和群众的损失，这也是每一位经侦民警应有的担当。”
“大海捞针也能做到”
如果你用快进的方式看，经侦民警的工作似乎是高潮迭起的。
比如，2020年，浙江省公安厅部署了打击跨境赌博专项行动，金华市公安局经侦支队当即组织了七个战队，各自找线索。有人从赌客入手调查，有人从银行账号顺藤摸瓜，不到两周，其中三个战队就有了突破，初步理出了案件的基本框架。不到一个月，103名犯罪嫌疑人被抓获。
但是，铺展开那些被跳过的片段，里面更多的是单调和乏味。大部分时间，屏幕上滚动着密密麻麻的数字，民警们不错眼地盯着，试图从中找到犯罪痕迹。据统计，金华市经侦支队每年分析的涉案账户有100万-200万个，平均到每天，就是3000-5000个。面对这么多账户的交易流水等数据，民警们常常觉得，“像在海里游泳，没有方向。”
其间也会起一些波澜，但可能要等很久——几天，甚至几个礼拜。有民警说，“也看运气的。”偶尔能看到有人突然大叫一声，或是拍着桌子跳起来，昂首挺胸，绕着办公区转两圈，那一定是有了发现。尽管常常一个令人惊喜的突破过后，又是难捱的沉寂。
支队长蒋益群知道怎么为大家树立信心。他讲究“穿透”，“理论上讲，从任何一位受害人或者违法参与者开始，都能追溯到犯罪的全过程。而资金通道是（经济）犯罪必不可少的环节，即便是大海捞针，也是能做到的。”
工作中的蒋益群。受访者供图
53岁的蒋益群从警34年，在派出所工作10年后，1998年经侦部门成立之初，他就加入进来，一干就是二十多年。蒋益群总说自己是个简单的人，一辈子就待过两个单位，大半生都献给了公安。但在周围人眼里，他是个“厉害的人”，“几乎什么类型的（经济犯罪）案子都做过。”每天晚上，他都陪着民警加班，大家觉得这个支队长“很专业”“懂业务”，还没什么领导架子。
蒋益群对数据很敏感。2019年8月，出于打击犯罪、培养人才的需要，经济犯罪研判中心成立了，并形成每周集体会商的“传统”——大家坐在一起，分享自己上周的成果和遇到的难题，蒋益群负责把握方向。一次，他刚出差回来，有些疲惫，在座位上眯着眼睛，但民警话音一落，他立即睁开眼，指出其中的问题，要求再去核实。有人感叹，“你真厉害，眼睛闭起来也能会商。”
每次会商，也会评出“最强战队”，在微信里通报排名。互相比拼的气氛给了民警动力，很多人在回家路上、睡觉前都会琢磨案子。白天办公室里人来人往，思路容易被打断，下班了反而安静。一有灵感，就找来纸笔，写或画下来，第二天再誊进电脑。
“主动加班是入门的开始”
除了打击犯罪，培养经侦专业人才，也是蒋益群的工作。今年32岁的吴敬警是他的得意徒弟之一。2019年，在基层锻炼了三年的吴敬警被遴选到经侦支队，蒋益群对他印象很深，“我看到了他的激情。”
其实，吴敬警的从警之路走得并不算顺利。为了进入心中憧憬的院校——浙江警察学院，他曾三度高考。
第一次，体能测试时，他从单杠上摔下来，选择了复读。第二次，因为文化课成绩不理想，他被录取到浙江警官职业学院。这是一所司法警官院校，主要培养法警和狱警。大三上学期，他来到海宁市司法局实习，负责调解纠纷等琐碎工作。
忙碌间隙，几年前摔下单杠的画面，总是不断在脑海里浮现——那一天飘着雨，抓着单杠的他甩了出去，扑进地上的煤渣里。“羞辱性很强。”吴敬警决定退学复读。
靠着一股狠劲儿，那几个月里，他每天早上4点半就起床，抢食堂里唯一一个亮着灯的位置看书，晚上又挑灯复习到11点。在高复班，第一次考试90个人，他考了70多名。最后一次考试，他考了班里第一、学校第三。高考时，他超出录取线110分，以专业第一名的成绩进入了浙江警察学院反恐专业，“其他志愿我都没填。”
毕业后，他先到特警支队锻炼了一年，又去了派出所，两年后，被选到了经侦支队。没什么经济知识基础的他，一来就蒙了。蒋益群搞培训，在投影上展示案例，里面有个词：“虚开发票”。吴敬警问，“什么叫虚开发票？”蒋益群让他自己去查，“我查了，但是也只知道概念，具体怎么开，我不知道。”后来，支队派了一个税务的老师傅一步一步地教，他才开始明白。
吴敬警觉得自己是“小白”，得加倍努力才能不耽误工作。刚来的时候，他几乎天天留下来加班。案子似乎让他欲罢不能，每次取得一点进展，即便是凌晨两三点了，也兴奋地乱喊，“反正也没人。”蒋益群觉得欣慰，“主动加班是入门的开始。”但时间久了也心疼，嘱咐他早点儿休息，吴敬警总说，“我马上好，让我再做一下。”
遇到难题是避免不了的。有一次，案子里出现了“诡异”的情况，“正常开发票的话，钱过去，发票开过来，我们都看得到。但那一次，钱过去，就没了，这是什么情况？”吴敬警揪着每个人问，但谁都没遇到过这种问题。
“我要跟你拼掉！跟数据、嫌疑人拼掉！”大家都知道他的口头禅，每次遇到难题，吴敬警都有“视死如归”的架势。他又去找专门的技术公司，“也只能帮忙攻克某一个点。”拿到结果，他再放进案件中，看看有没有进展。
就这样，一个个困难被解决，资源也积累得越来越多，新人慢慢成长起来。吴敬警觉得，自己以前动不动就要“拼掉”太幼稚，“我现在更想讲的是，不要怕，其实最后都能解决的。”
在推敲中寻找破绽
像吴敬警一样，这里的很多民警都来自其他警种。教导员王侠是刑侦出身，2019年8月来到了经侦支队。在这里，他只负责为收网提供指导，并不需要前往抓捕现场。比起刑侦生涯里的惊心动魄，王侠觉得，现在的工作似乎“寂寞”一点。
偶尔也会有郁闷的时候。随着思路一层一层往上拓，民警不时会发现，结果和最初的推测不一样，“精力和时间花进去，最后发现并不是犯罪。”或者，以为很接近真相了，但会商时经同事和领导提醒，发现前面有一环是错的，就要全部推倒重来。
金华市公安局经侦支队民警们在讨论分析案件。受访者供图
遇到烟草走私等案件，虽然他们能锁定嫌疑人，但在后期办案过程中，需要查到相应货物、人赃俱获才能处理，“有一次，我们研判时认为犯罪嫌疑人（非法生意）做得很大，后来抓捕的时候，很不巧，他仓库可能只有一百多条烟。”王侠说，更令人沮丧的情况是嫌疑人在海外，国际协作不那么容易。
对证券类案件的研判来说，确定“该抓谁”是最有压力的环节。副大队长陈伟杰专门负责这类案子。很多嫌疑人游走在犯罪的边缘，“如果他的行为够不上犯罪，退一步，就是正常的买卖股票行为。”
涉税类案件也让人头疼，链条长、环节多。但蒋益群会鼓励大家，“辩证来讲，越复杂，破绽就越多，犯罪嫌疑人留下的特征也越多。”
为了想尽办法找到这些破绽，几乎每个人都有过异常焦虑的时候。梦里也在加班是常事，王侠总调侃，自己越来越高的发际线就是这么来的。有时候，在家想案子想得入神，妻子说的话也进不了他的耳朵，“你走火入魔了！”妻子心疼地埋怨道。
整日扑在工作上，他们常常顾不上家里，这让很多做父亲的民警心怀愧疚：早上七点多出门，孩子还没起床；晚上九点、十点回家算早的，时不时就熬到了凌晨一两点甚至四五点，孩子早都睡了，一周五天见不到。收网之前，周末也要在单位加班。
陈伟杰的儿子今年12岁，总喊着“要爸爸陪”，他一次次答应，再一次次爽约。有一次，他在北京出差，一去就是半年，儿子成绩下降很快，他心里也着急。
提起儿子，陈伟杰眼眶泛红。有件事他至今难忘：儿子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节主题为“我的父亲”的公开课。当时，自己正好在外地出差，后来，班主任告诉他，课上叫他儿子发言，问“怎么看待父亲”，结果儿子当着几百个人的面哭了，“我想爸爸了”。
“穿了警服就要对得起良心”
这样日复一日的付出，换来了亮眼的成绩。
2021年9月16日，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栏目播出节目《斩断股市黑手》，揭露了以吴某为首的犯罪团伙操纵证券市场的灰黑链条。该案最终查清了5个罪名，470多个犯罪事实，判决书长达251页。这背后，是民警们历时三年的努力。
“犯罪持续了两年半，（嫌疑人）哪天操作什么股票，我们要把它一一还原，这并不容易。”蒋益群打了个比方，“就好比过去的两年，你哪餐吃了什么，还能记得吗？”
最终，民警查清了400多只被操纵的股票。“查清10个犯罪事实能判，100个也能，但这中间肯定有区别的，当然和实际情况越接近越好。”蒋益群说，对经侦支队而言，打击犯罪就像砍一棵树，可以摘下几片叶子，或者削掉一个枝头，也可以砍掉主干，或者连根拔起。而他们追求的，是“打掉犯罪的整个链条”。
金华市公安局经侦支队民警们会商讨论案情。受访者供图
他们没有辜负研判中心成立时就确定的使命——第一，承担全市重特大案件研判；第二，要成为全市经济犯罪案件研判人才的培育机构；第三，要打造一支在全国有影响力的攻坚的队伍。
2019年，全国经侦系统共评出精品案件67起，其中，浙江省有9起，金华就占了4起。
但没人是为了荣誉而坚守岗位，优化营商环境才是他们的目标。在蒋益群和同事们看来，“做生意的人喜欢良好的秩序，否则，同行用违法的手段降成本、提利润，那些合法的企业就会被打压掉，也就是‘劣币驱逐良币’。”
现在，蒋益群强调让犯罪“止于未遂”。经济犯罪很多是隐性犯罪，比如骗取出口退税，并没有人报案，“这侵害的是国家利益，作为经侦民警，应该有所担当，主动发现犯罪。”
他们着手创建了针对非法集资、虚开骗税、地下钱庄等一批案件的预警模型。去年，蒋益群又专门组织了团队，汇集税务、银行、外管、市场监管数据，开发创建了“金华违法公司治理系统”。“一家公司，从注册开始，我们就检测它开通的银行账户等各个环节是否合理。”据蒋益群介绍，不过一年多，系统就预警了一批可疑公司，成效明显。
“做这些事情不一定让别人知道，既然穿了这身警服，我就要对得起良心，各种领域的经济犯罪，能够打击得至少不那么频繁。”王侠感慨道。
这几乎是金华市公安局经侦支队所有民警的初心。在被评为“全国优秀人民警察”后，蒋益群在一次演讲中坦陈心声，“经济发展的同时，案件也在变多。让案件越来越少，最大限度减少国家和群众的损失，是我们追求的目标。”
新京报记者 彭冲
编辑 李彬彬 校对 赵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