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良图读与耕”,数千年农耕史,铸就了中国文化的底色,耒耜与诗书,构成了传统文明的基本内容,千年不绝,薪尽火传。

 

然而,现代化的大潮中,今天的农业,已经和传统的完全不同,二十一世纪的耕与读,又是怎样的模样?

 

2020年,河北涿州,三千多名来自中国农业大学的新生,在这里开启了一门特别的“耕读课”,他们和农民一起劳动,和农业科学家们一起实验新的农业技术和机械,体会稼穑之难,也感受现代农业技术的魅力。

 

近日,新京报记者采访了中国农业大学副校长、《耕读教育十讲》主编林万龙。林万龙表示,“耕读教育的目的,不仅是让学生认识到农业劳动的价值和艰辛,尊重这世上的劳动者,同时,更要让学生看到现代农业的未来,了解真正的大国三农。”

 

林万龙,中国农业大学副校长,中国农业大学本科生院院长、研究生院院长,著有《农村公共物品的私人供给》《中国农村社区公共产品供给制度变迁研究》,2021年主编农耕教育教材《耕读教育十讲》。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

 

农业为本,一门意料之外的课程

 

新京报:中国农业大学很早就开始耕读教育,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

 

林万龙:2020年,中国农大组织了第一批新生进行农耕教育,大约3000多名新生,在大一暑假,分批到河北涿州的中国农大“涿州劳动教育实践基地”进行劳动实践。这是一座2万亩左右的实验农场,既有大田作物,也有众多科学家的科研项目,比如生物质加工的研究、无人机实验、动物表型遗传研究等。学生们在这里参加田间劳动,也会参观和参与科学家们的实验。事实上,这样的教育在中国农大不是首次出现,我本人1991年考入中国农大,当时开学前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田间劳动一个月,那时候还没有那么多科研项目,就是纯粹地参加劳动。

 

新京报:30年前,你是参与劳动的学生,30年后,你是一位老师,前后有何不同?

 

林万龙:不同之处有很多。首先是时间上不同,以前是一个月,但现在,学生的课业本身就很多,所以耕读课的时间相对较少。第二是内容不同,以前主要是农业劳动,现在还有参观涉农科研项目等内容,更加丰富了。但也有相同的地方,就是对农业劳动教育的情感。我们小时候,经常会参加各种农业劳动,还要帮家里收稻子,在学校也有劳动课。但到了大学再参加农业劳动,仍然有新奇感。到了我们带领学生参加农业劳动时,其实我还是很担心的,现在的学生会不会不愿意早起,会不会不愿意劳动,家长会支持吗?但真正实施的时候,才发现,结果出乎意料地好,家长很支持,学生们也很高兴,许多学生还把劳动的过程拍成视频,发在网上,得到了很多赞赏。这说明,我们整个社会,对于传统的农耕文化、农耕生活,仍然有强烈的情感,也都在支持年轻人更多了解农业劳动。

 

晴耕雨读,不仅一种生活方式

 

新京报:传统时代的知识分子,大多重视耕读教育,志愿于耕读传家,现代的耕读教育,是否也是传统的延续?

 

林万龙:耕读本身是一个带有浓厚传统文化色彩的词,在传统的农耕时代,它们都是社会得以发展和延续的重要根基。通常意义上讲,“耕”就是从事农业生产,耕田种粮,从物质上保证人的生存;“读”就是知识学习、文化教育,知诗书懂礼仪,修身立德,在精神上确立人的价值。早在先秦时代,耕与读的关系就开始不断磨合和变化,比如孟子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看起来把耕与读对立起来了。但随着社会的发展,文明的演进,越来越多的知识分子把耕读统一起来,耕读从一种“耕读传家”的生活方式逐步演化成为一种“耕读并重”的教育理念,成为一种实践与理论并行并重、“耕”与“读”相促相融的教育模式。

 

新京报:这也是现代重申耕读教育的原因吗?

 

林万龙:“耕读”作为乡土中国的生活图景与文化基因,塑造了传统中国的文化精神、视野与格局,是中国探索不同于西方发展道路与模式的重要思想资源。今天重新重视耕读教育,其实也是对传统的继承和发扬,是建立我们自己的文化自信的一部分。但同时也要看到,现代社会和古代社会已经完全不同,所以今天的耕读教育,本身也不是完全沿袭古代的模式,而是要探索适合现代社会的教育方式。事实上,在传统社会,耕读教育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带有被动性的个人生活方式,个人精神养成的模式。但在今天,它更是一种主动的人才培养模式。在主编《耕读教育十讲》的过程中,我们经过了反复的讨论,最终将教材的核心确定为“传承与创新”,前五讲的内容围绕中华传统的耕读文化传承,后五讲主要介绍新时代的农业科技创新,这样既立足中华民族的古老智慧,又紧扣农业农村现代化发展脉搏;既传承中国传统农耕文化,又呼唤创新产业技术的时代价值。

 

农耕教育,劳动不应轻易泛化

   

新京报:现代化的进程中,农业人口减少是必然趋势,同时,农业劳动也在不断被机器替代,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何还要重视农耕教育?

 

林万龙:在编《耕读教育十讲》这本教材的时候,其实我们也经过了反复的思考和探讨,确实也有观点认为,劳动不必限于农业,甚至不必限于体力劳动,更重要的应该是实践和理论的结合。这样的话,学生进行专业实践,也是一种劳动,脑力劳动也是劳动。最终,我们认为耕读教育中的实践,应该包含三层意思,第一层即农业劳动,第二层为劳动的实践,也就是不限于农业的劳动,第三层是实践和理论结合的育人模式。从我个人的观点看,在重视理论联系实际的同时,我可能会更多强调第一层和第二层,也就是说,耕读教育的根本,必须要重视耕的部分。原因有二,第一,它是传统文化的传承,文化自信的一部分,通过耕读教育,让优秀的传统文化、千百年积累的农耕文明被学生认识,所以它不仅是劳动教育。第二,通过农业劳动,可以让学生体会到劳动者的艰辛和伟大,真正明白食物的来之不易。这个很重要,随着社会分工越来越细,许多人生活中已经和劳动、农业脱节了,而耕读教育中的耕,可以让人对劳动者产生共情,真正了解劳动,尊重劳动者。

 

新京报:所以,耕读教育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劳动教育?

 

林万龙:是的,而且,耕读教育中的劳动,本身也不宜泛化。确实,脑力劳动也是劳动,专业实践也是劳动,人类的一切活动,都可以归于劳动的范畴,但我们之所以反复说要重视耕读教育,尤其是作为一门课程来设计的时候,那就不能简单地这么认为。同时,也不能简单地把农耕体验和农耕教育等同。事实上,当前,很多大中小学,都有体验农耕的活动,带着学生,到农田中,体验一两次农业劳动,亲自采摘农产品等。这种体验很好,但不足以代替农耕教育。既然是教育,既然是一门课程,那么必然就有更加完善的设计,包括教学大纲、课程设计等,都是需要不断完善的。

 

农业模样,一直在更新变化

 

新京报:在你看来,农耕教育要传达给学生的是什么?

 

林万龙:通过农耕教育,学生可以直接体会到的,是对劳动的尊重。我们小时候上学的时候,其实都是有劳动课的,我们会上山砍柴,砍回来的柴交给学校,但不会有人认为学校在占用学生的劳动成果。那时候我们还有秋收的假期,老师会要求学生,在帮助家人割稻子之后,把遗落在田里的稻穗捡回来,交到学校。家长也不会觉得学校在占便宜,反而更支持这种教育方式,认为老师通过这样的方式,让孩子们学会珍惜粮食。现在没有这些了,人们不了解农业生产的艰辛,不懂得尊重劳动者,甚至不理解农业劳动的价值。比如,有的人不知道,种1亩地粮食,一年下来,可能收入只有几百元,这还是没刨去劳动成本的结果,当他们知道这个数据以后,就会自然觉得,农业劳动是不值得的、低效的,甚至没有价值。但事实远不是如此,农业劳动是人类生存的基础,是不可或缺的。我们通过耕读教育,就是要让学生认识农业,认识农业劳动的真正价值。

 

新京报:真正了解农业劳动的艰辛,了解农业的收入情况,不会让他们更不愿意从事农业吗?

 

林万龙:这就是现代农耕教育需要创新的地方,我们在让学生了解农业的艰辛和价值的同时,也要让他们看到希望,明白农业不是无价值的产业,而是真正的朝阳产业。为什么这么说呢?农业生产一直在进步,而且进步得非常快。今天的农业生产,早和以前大不相同,机械化、智能化,各种各样的高科技,都在不断地运用到农业生产中。我们的耕读教育课程中,也有大量相关的内容,比如学生可以亲手操作无人机,可以参观了解分子育种的项目,甚至参观和学习智慧农业技术、无人农场等。在《耕读教育十讲》中,我们也是如此安排的。前五讲,主要集中在农耕文化的历史,脱贫攻坚的历程等,让学生培养自信和责任感。后五讲更多集中在农业科技的发展、绿色发展的理念、营养健康的重要性、数字农业等先进技术的探索等。农耕文化是中国五千年积累的财富,但农业生产不是一成不变的,它是跟着时代的进步而进步的。通过耕读教育,我们希望让学生了解农耕的重要,同时更要了解农业科技的发展,农业现代化的力量。

 

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编辑 张树婧 校对 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