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诸多概念所定义的生活,何时成为了生活的本质?事实上,我们一直受“概念”(可能也是观念)的牵引。那些不断鼓吹的精神,那些想要证明的自我,那些幻想着的现实主义,看起来无比丰满,实则空空如也。

我们既没有获得物质上的满足,更没有心灵上的抵达。

概念所定义的,叫作行为准则,却始终不是目的。因此它总是悬而未决,一种空泛的感觉或状态无处诉说,却被一本历史小说讲得明明白白,它就是《莫须有》。

《莫须有》,作者: 倪湛舸,版本:世纪文景 |  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5月


史与人:故事新编

《莫须有》是我今年读过的小说里最迷人的一本。就像赵松老师说的那样:“她能始终含住那口最初活泼渐次低迴沉郁的气,让它升起、贯通,再滑落心底,最后化作一泓深冬清水。”她,就是书的作者倪湛舸,是“我是热与景致的透明通道/过滤了生命的意义”(来自作者最新诗集《安息吧动物》中的《进化论》一诗)的倪湛舸。我不知道她是否带着这首诗句的意义书写了《莫须有》,还是她的人生哲学在某种“无根基性”里追问着意义?

现在看来,“无根基性”即存在的真理,在《莫须有》里更是贯穿始终。倪湛舸重新书写了岳飞的悲剧历史,故事虽然是旧的,但她的语言和思想是新的,带领我们走进故事里核心人物的内心,既是重新审视这段历史,也是审视我们自己与周遭的世界。

语言之新,在于倪湛舸对词语与人物内心的精雕细琢,颠覆了概念的内涵。我不是说她对词语或句子有多么刻意,但对人物内心的极致刻画,让忠与奸的脸谱形象在人性的光明与幽暗处摇摆。我们所看到的历史往往只有定论,而无人性,小说赋予了其人性,补全了因概念而起的内在的缺失。

岳飞像,出自南宋刘松年绘《中兴四将图》,国家博物馆藏


生与死:欲望与虚无

《莫须有》共分六个章节,前三章节的人物视角(第一人称叙事)是岳飞之子岳云,我们可以从这三章的岳云里看到一个渐变的岳云。第一章里,少年英气又活泼。第二章里,已是阶下囚、冤死鬼。到了第三章,岳云是整个悲剧的叙述者,他的语言就像灵魂一样飘荡于岳飞、官家乃至幻灭的王朝之间,将“莫须有”的悲由一个人的内心推向一个时代,乃至高潮。

到了第四章,叙述的视角就变成了赵构。作者运用了道教修真的“三尸神”来讲述赵构由内心的变化而逐步形成的君主形象。什么是“三尸”?上尸好华饰,中尸好滋味,下尸好淫欲。年少的赵构听一老道说“斩了三尸,方能超凡入圣”,可赵构不喜,“我连福都没享到,凭什么清心寡欲?”但皇帝的成长之路必定要经历从多情到无情的内心煎熬,是要对种种欲望能完全掌控的修炼之路。所以当他梦见下尸的血姑提着头颅来辞别时,他看到了金人斩下了自己的命根,一股锥心之痛涌上心头,也不得不让他“手起刀落”。

与中尸神相遇,是赵构见到岳云的那一刻。他看见了岳云身后那白衣女子“脸上皮肉全无血色,竟至透明,隐约显出底下的骨架来”,赵构惊呼一声“白姑”,冷汗湿透了他的后心。白姑伐人五脏,以心神为食,又最善诱人生出胆气雄心,却总被她玩弄于股掌。身为帝王,他又如何能忍受被他玩弄操控,故而痛斩。

下尸神青姑,代表着风花雪月、良辰美景,是赵构最不像官家的一面。可一旦官家觉得权力不稳时,也是青姑问斩时。正如他杀岳云,要永绝后患,逐渐显出一位当权者的不安。

描写青姑这一段相当精彩:

“她抛开书卷抚我腰腿,纤纤素手仿若灵蛇,从靴子里掏出那柄匕首塞进我的掌心。我手握匕首划开她衣裳,衣裳底下还有肌肤,肌肤底下还有血肉,血肉底下还有森森白骨,白骨深处,刹那间遍地花开,刹那间烟尘散尽都归了虚无。”

三尸斩尽,虚无就成了“无根基性”的实体,虚无,是掌控欲望与权力的象征,虚无,是尘世间的假意解脱。

赵构《付岳飞敕书》,现藏故宫博物院。朱家溍先生考订此敕书作于绍兴十一年三月十九日,岳飞父子于是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遇害其间相隔仅九个月,而黑白颠倒至此。


有与无:终归“莫须有”

虚无是整部小说的意象,也是《莫须有》所体现的新思想。它的新不仅在于借“莫须有”之名贯穿虚无之内涵,更在于作者借意象之手擦亮黑暗。

第五章,秦桧的视角。左右摇摆是他的人性,对是战是和的决策则是他的困惑,正如他所见的官家之大位权力的摇摆一样,他感到“莫须有”像根盲刺插于后背。如果说岳飞后背上的“精忠报国”是跳跃的赤诚之心,那么秦桧背负的那个莫须有的“莫须有”则是迂缓的惊惧之心。只能步步为营,小心翼翼。他无法像岳飞那样目的单一,勇往直前。他背后的“莫须有”是沉重的命运,是靖康之耻,也是汴京繁华的泡影,是官家的优柔与阴险,是深知一切虚无,却又不得不在虚无中拼命沉浮。

秦桧像,出自南宋佚名(或陈抃)绘《八相图》,故宫博物院藏。

只有在倪湛舸笔下才能读到这样的秦桧与赵构,我相信这是最接近历史真相的他们。倪湛舸为了写好秦桧与赵构自述这两章,特意细读了他们现存的文章,并刻意模仿他们的用词和文风(来自上海书评专访《倪湛舸谈<莫须有>、小说的实证以及历史的虚构》)。不仅如此,“说话人与听话人的灵魂”在倪湛舸笔下又重回读者眼前。批评家黄子平在《文本及其不满》中写道:“余生也晚,正逢中华文明及其表意文字面临总体崩坏的历史时刻:‘死文字’(‘无声的中国’)正被‘我手写我口’(‘语音中心主义’)的要求所取代。……写作者无不身处主体被撕裂的状态之中……除了发出嗫嚅的絮咿之文,到何处去寻觅文之愉悦和文之绝爽?”

《莫须有》不是爽文,但一定是对词语、意象与内涵的愉悦之文。

小说的最后一章,作者给了岳飞的另一个儿子岳雷自述的机会。与《说岳全传》中岳雷大败金军的威风不同,《莫须有》里的他显得懦弱,只能请流浪老道打醮偷偷祭奠父兄。可这样一个胆小的岳雷依然具有时代下的坚强。他没有如父兄那样上阵杀敌的本事,却也有在遭逢悲剧中顶起家族之天的勇气。小说的尾声多是岳雷的心声,他说,哥哥是他的一场英雄梦,可最终血淋淋地收场,让他感到了幻灭,但他不能在幻灭里求个安宁,他要用刀子割那些就快愈合的伤,因为他不敢忘记血的热气。

整部小说以“血的热气”与“瑞雪下的好辰光”收尾,是想赋予一段历史以希望吗?我们知道只有对未知之事才抱有希望,历史的未知又在哪里呢?其实倪湛舸一直在回答这个问题,正如层层祛魅的世界制造着悲剧,僵化的意识形态产生着种种概念,希望自然是渺小的且无复存在的。作者在她的文学中“去神话,存灵怪”,一方面是想给人物以灵魂和血性,一方面也要跳脱传统文学思想的套路(灵怪之性有着诸多可能性)。故而,“希望”固然得有,以“莫须有”的状态常存。

作者/伍岭
编辑/李阳 张婷
校对/吴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