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再发现:从旧识到新知》,葛亮 著,上海书画出版社2022年10月版。

人类有了语言,为何还要创造文字?人类可以画画,为何还要使用文字?

要理解汉字的性质,我们不妨先把汉字放下,从人类历史的角度来思考以上两个问题。大家都知道,语言的产生比文字要早得多。有一种说法是“自从有了人类,就有了语言”。世界上许多语言至今没有对应的文字,目前已知最早的文字,也只有几千年的历史。一般情况下,人们只靠说话便足以达意,为什么还要写字呢?

这大概是因为,当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自然会产生长时间保留历史的需求,以及远距离传递信息的需求。而依靠“口耳相传”的语言,在时间上、空间上都存在明显的局限。当面说都明白,过了时、隔了空,多次转述,难保不走样。或许正是为了突破这些局限,古人才创造了文字,把语言通过文字转录到某些物质载体上,使之流传下去,让后人知晓;使之传播开来,抵达远方。

不过,让语言突破时空,必须要靠文字吗?似乎绘画也可以?人类在几万年前就画得一手好画,甚至早就有了描绘事件的“连环画”。哪怕在文字产生之后,单就记录物体形态而言,文字也未必比图画高明。比如商代青铜器上描绘眼睛的目纹,和同时代的象形字“目”相比,就难分你我。

商代目纹(左)与“目”字(右)。

但是,在古今中外任何一种语言里,比具体事物的名称更常见的,其实都是难以用图形描绘的内容,比如表示时间、方位、意识、情感、观念、程度等抽象概念的词语,以及大量的虚词。精确记录这些词语的任务,还得文字来完成。

就拿“在古今中外任何一种语言里”这一小句为例,除“一”之外,“在”“古今中外”“任何”“种”“语言”“里”这些用文字记录下来的词,恐怕都很难用“画”的方式呈现出来,更难用“画”的方式让他人准确理解。

也就是说,文字和图画最大的区别,在于文字是能够完整记录语言的符号体系。相对图画,文字最大的优势在于记录“无形”,而非“有形”。

由此我们不难想到,在汉语中,能纯粹以“象形”的方式记录下来的词语,恐怕少之又少。“画不出来”或“画不明白”的,反而是多数。那么,常见的“甲骨文是象形文字”“汉字是表意文字”等关于汉字性质的说法,有没有问题呢?

当我们讨论某种文字的“性质”,主要是在说它怎样用符号来记录语言,是记录语音——“表音”,记录意义——“表意”(“象形”是表意手段之一),还是不顾音意,强制规定符号和语言的关系。

那么,汉字是怎样记录汉语的呢?下面我们就以表示时间的“古”“今”二字为例,从一个小小的切口,来窥探汉字的性质。

古人如何描绘代表过去的“古”字?

不妨假设,你就是造字时代的人,名字叫cāng jié。平时说话的时候,你早已习惯用gǔ表示过去,用jīn表示现在。(用汉语拼音只是表示语音中“词”的便宜之法,并不代表当时的实际读音。)如果要为这两个词各造一个字,你会怎么做?把“过去”和“现在”画出来吗?这恐怕很难。那么,我们的古人是怎么做的呢?

先看“古”字,上“十”下“口”。按照以往的理解,多把它看作数字“十”和嘴巴“口”的组合,表示前代的故事以“众口”相传。比如东汉许慎所作的《说文解字》说:“古,故也。从十、口。识前言者也。”所谓“从某某”,就是指以某某表意。从出土古文字资料看,“古”字下部确实是“口”,但上部原本并不是“十”,而是一个特别的构件——一竖画穿过一个方框或墨团,大约春秋战国以后才简化成一横一竖。

“古”字的演变。

一竖画穿过一个方框或墨团这个构件后世不传,但也见于古文字“戎”“博”“盾”之中,从而可以推断出它的来历。

古文字“戎”。

搏斗的“搏”本写作“博”,如今“博弈”“赌博”仍用“博”,是存古。“博”是形声字,以“十”形表意,以“尃”表音(可对照“膊”“薄”等)。古文字“盾”有一个特殊的形体,以左下角的一竖画穿过一个方框或墨团这一构件表意,以“豚”表音(“豚”“盾”本同音,吴方言仍近同),也是个形声字。可见就代表盾一类的兵器。

古文字“博”(左、中)和古文字“盾”之一体(右)。

从以上这些字形看,一竖画穿过一个方框或墨团的构件正象盾牌之形,或许是“盾”字的初文(“初文”指已知最早的构形),也可能是表示盾牌的“干”或其他字的初文。那么,此字在盾牌下面加一个“口”,和古代的“古”又有什么关系呢?

研究者发现,古文字有一种特殊的构形方式,在一种物体下加“口”形,来表示此物的某种特征。比如:在“弓”下加“口”,表示弓的特征——“强”;在“戈头”下加“口”,表示青铜戈的特征——“吉”(“吉”的本义是坚硬,“吉金”即坚硬的铜,“吉利”本指坚硬而锋利);在“黍”下加“口”,表示黍子(黄黏米)的特征——“香”;在“京”(象高台)下加“口”表示京的特征——“高”;在“壴zhù”(象鼓形)下加“口”,表示鼓乐的特征——“喜”。

分别为“强”“吉”“香”“高”“喜”。

由此可见,在象盾牌的一竖画穿过一个方框或墨团的构件下加“口”组成“古”字,原本很可能表示盾牌的某种特征。结合“古”的读音看,“古”字应该是为坚固的“固”所造的,它的本义就表示盾的特征——坚固。那么,原本表示坚固的“古”字,和它一般用来表示的词——古代的gǔ——之间,是什么关系呢?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古人并没有用表意的方式为gǔ造字,大概因为太难画了,就直接借用了和gǔ同音的“古”字来表示。而当“古”普遍被用为古代的gǔ之后,人们又造了一个形声字“固”来表示“古”的本义,以填补“古”被久借不还而留下的空档。

也就是说,在“造字”层面,“古”是表意的,它的构件都是有意义的符号。而在实际“用字”的层面,从很早开始,“古”就被借来表示古代的gǔ。在绝大多数时候,“古”可能只是表音的(“古”和“固”的词义或许也有关,这里暂不讨论)。

不过,对于绝大部分汉字使用者而言,“古”字表音还是表意其实并不重要。最晚从东周时代开始,人们就已经把它当作上“十”下“口”的构件组合,对于一般学字或日常用字的人而言,“古”既不表音,也不表意,只是一个毫无理据的、让人强制记忆的符号(可称为“记号”)而已。关于“古”字的三个层面,我们可以用一个表格来概括:

关于“古”字的三个层面。

由此可见,同一个汉字,从最初的“造字”、实际的“用字”和后世一般的识写(或许可以叫“识字”)三个层面看,它的性质可能都会有所不同。

“今”的构形跟今天的“今”有何关系?

“今”的构形比“古”更难理解,哪怕是时代最早的商代字形,也不过是一个三角形的“帽子”和一短横,跟今天的“今”似乎完全扯不上关系。

古文字“今”。

分析“今”字,要从“口”和“曰”说起。古文字“口”字象嘴,“嘴角”上扬,下部作一弧笔或折笔。在“口”上加一短横,表示从口向外说话,便是“曰”字。

古文字“口”“曰”。

当“口”因构形的需要而倒置的时候,其中的弧笔往往会被写成折笔(或许是为书写或刻划的便利)。如“合”字本作两“口”相对之形,可能是对答的“答”的初文;“饮(飲)”字本作一人俯首张口饮酒之形,后来上部的“倒口”都变成了A。

古文字“合”(左一、左二)和古文字“饮”(右一、右二)。

文字上部的“倒口”写成A形的现象,还见于“食”字,以“倒口”对着一个饭食器“簋”上突出的谷物,表示进食;见于“龠(yuè)”字,以“倒口”对着一排带吹嘴的竹管,表示排箫类的乐器“籥”;见于“令”字,以“倒口”对着一个跪坐的人形,表示上对下发号施令。

古文字“食”(左),古文字“龠”(中)和古文字“令”(右)。

由此可见,“今”字原本是由“倒口”和一短横组成的,也就是“倒曰”。“倒曰”很可能表示与“曰”相对的某种情形。结合读音看,“今”应该是为“吟(jìn)”所造的字。

“吟(jìn)”字本表示闭口不言,是“噤”的异体。“噤”字因为保留在成语“噤若寒蝉”中而为当代人所熟悉。其中的“口”“禁”都表意(“禁”还表音),合起来,就是闭口不言的意思。在古书中,“吟”字除了表示吟诵、呻吟的吟(yín),也保留了和“噤”相同的用法。

比如《史记·淮阴侯列传》有“虽有舜禹之智,吟(jìn)而不言,不如喑聋之指麾也”。此外还有写作“唫”的,比如《墨子·亲士》有“臣下重其爵位而不言,近臣则喑,远臣则唫(jìn)”。可见“吟”“噤”“唫”都是为表示闭口不言的jìn所造的形声字。

和“古”的情况类似,大概也是因为太难画了,古人并没有用表意的方式为表示现在的jīn造字,而是借用了和jīn同音的“今”字来表示。而当“今”普遍被用为今天的jīn之后,人们又造了“吟”“噤”“唫”等形声字来表示“今”的本义,以填补“今”被久借不还而留下的空档。

于是,对于“今”,我们也可以从三个层面来分析:在“造字”层面,“今”是表意的,用“倒曰”表示闭口不言;在“用字”层面,从商代文字开始,“今”就普遍被借来表示今天的jīn,这时,“今”其实是表音的。当然,对于绝大部分汉字使用者而言,“今”也只是一个由“人丶乛”构成的,无理据的记号而已。

“今”字的三个层面,也可以用一个表格来概括:

“今”字的三个层面。

其实,不论古人、今人,至少是秦汉以来使用隶楷文字的人,在学汉字、用汉字的时候,大多并不真正了解(也不太需要了解)它的构形理据,基本都是强行记忆其字形、笔画。所以,哪怕将“古”“今”二字的用法对调,用“古”这个字形表示jīn(现在)、“今”这个字形表示gǔ(过去),只要约定俗成,人人遵守,大概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通过分析“古”“今”及相关诸字,我们可以发现,在汉字中,各个单字记录汉语的方式本就有所不同;同一个单字,在不同时代、不同使用方式或认知程度下,跟汉语的关系也会发生变化。总体而言,汉字原本是综合运用表意、表音等方式来记录语言的文字体系。而在实际使用中,多数汉字已成为强制规定的记号。因此,汉字可以称为“意音文字”,或“意音-记号文字”,而绝非单纯的“表意文字”。

尤可注意的是,当汉字体系形成时,“借字表音”就必不可少,甚至比较普遍了。哪怕追溯到商代甲骨文,汉字也绝无可能是单纯的“表意文字”,甚至“象形文字”。因为,只有大量使用表音等方式,解决了各种“画不出来”的问题,一种文字才可能真正地记录语言。

本文选自《汉字再发现:从旧识到新知》,较原文有删节修改。小标题为编者所加,非原文所有。文中所用插图均来自该书。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

原文作者/葛亮
摘编/何安安
编辑/王青
导语校对/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