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被兄弟科室追着要床,到主动释放床位信息,重症医学科医生彭振丽经历了10天。这10天中,她感到另一种“度日如年”,每天来自临床的信息太多、太复杂,回忆前一天的事,就像发生在几周前一样。

 

当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在人体内迁延多日不愈,部分患者转向病房、ICU,医院随之迎来重症高峰——晚于发热门诊,却一样经历艰难。医疗机构的应对有各自特点,也有相似之处,如打通病房专科壁垒、将不同专业背景医务人员重组上阵等。

 

有公共卫生专家分析,随着病毒变异和免疫保护衰减,半年后人群或面临二次感染的风险。此轮高峰之后,重症人力资源的补充、平战结合制度的建立、普通人对于新冠理解的加深等仍是待尽的努力。

 

空下来的ICU病床

 

12月29日,北京市垂杨柳医院重症医学科主任彭振丽在科室间主动问,ICU有床了,有新冠重症患者需要来吗?

 

继发热门诊“退烧”之后,重症也开始走出高峰。

 

近日,我们询问了北京友谊医院、北京清华长庚医院、北京世纪坛医院、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北京安贞医院、北京朝阳医院等多家大型综合医院的重症医学、急诊科或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一线医生,得到了类似的反馈——重症的救治需求下降,情况正在好转。

 

床位的表现最为明显。

 

12月中旬,北京垂杨柳医院逐步扩容重症床位。彭振丽所在的重症医学科于12月19日开放收治新冠患者,床位很快满了,每天还会被发热门诊等兄弟科室追要床位;慢慢地,追床的消息变少了,到了元旦节前,她开始主动向其他科室询问,是否需要床位。

 

“我们一开始扩建了病区,很快收满,并且不断加床,连保洁阿姨的床都被征用过。现在病区没有缩回来,床还是满的,但是空床的间隔变长了,不像之前那么紧张。”北京世纪坛医院重症医学科副主任医师臧学峰介绍,1月11日晚,该病区腾出了一张床位,到12日下午才被占上,而之前只要床位一空,立马有患者入住。

 

在更前线,需要转后方收治的危重病人持续减少。

 

北京清华长庚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主任牟向东介绍,之前来他门诊求助的病人中,有六七成是新冠相关重症,现在重症比例降到了一成以下。目前病房没有空床,但需要收治的新患者减少,医院内部,病区也不再扩大。

 

患者结构的变化,则提示常规诊疗逐渐恢复,疫情影响正在淡出。

 

垂杨柳医院重症医学科一共18张病床,除了几位前期滞留的患者,所有病床都在救治新冠危重症。元旦之后,彭振丽相继收入了三名非新冠相关患者,两人为手术后,一人为心梗。

 

北京友谊医院重症医学科副主任兼医务处副处长刘壮告诉我们,近一周来,该院急诊患者中重症病例变化不明显,但病因构成出现了“反转”。2-3周之前,新冠感染相关重症患者占比在六成左右,最近,有2/3的患者是因其他专科问题就医,如冬季常见的慢性呼吸系统疾病急性加重、心脑血管疾病、外科急症等,与新冠感染没有直接关系。根据实际情况及春节因素,该院计划逐步优化调整病床分布结构,适时关闭应急病房和一部分临时改造的监护病房。

 

当减员遇上增床,一线的重症鏖战

 

“病毒传播速度太快,导致大量人群几乎同时感染,病程一致性比较高,求医需求集中。”回顾“首次冲击”下的重症救治情况时,牟向东分析,由于疾病发展规律,相比发热、急诊,重症的高峰略有滞后。大部分人在经历短暂的发热和症状后好转,少部分人的病变逐渐从上呼吸道下行,出现肺炎。典型症状包括持续发热、胸闷气短、呼吸困难,这些人群发展为重症病例,开始向病房、ICU集中。

 

为应对激增的重症就诊需求,医疗资源与制度密集调整,一线经历了一番鏖战。

 

各医疗机构短时间内迅速扩容重症资源扩容,扩病区、增床位、增设备。

 

通过专科ICU升级为综合ICU、监护床位转化为ICU等方式,垂杨柳医院开放了77张ICU床位;北京友谊医院整合了急诊、呼吸科、应急病房、心内监护病房及重症医学科资源,共设置77张综合重症监护床位,同时对各专科监护病房进行了调整,全院综合及专科重症监护床位达到185张,救治设备增加了40%。

 

打通专科床位成为普遍做法。垂杨柳医院、北京朝阳医院等设置了综合病区收治新冠患者;清华长庚医院开放了几乎所有科室床位,针对新冠患者单独设置诊疗区域、实行分级分类收治,譬如病情较为危重、需要插管上机的患者,收入呼吸科、ICU等病区,对于合并其他疾病的患者,收入相应专科诊区等。

 

硬件设备易于扩容,重症医护的人力资源仍然有限,事实上,重症医学科与发热、急诊一样,一度面临严重的非战斗性减员。

 

彭振丽所在科室共有10名医生和33名护士,即便医务人员在岗时严密防护,只要家人发生社会面感染,回家后也难逃一“阳”。12月7日晚上,科室里出现了第一名“中招”的护士,之后,其余人也陆续倒下。12月19日新收第一个新冠病人时,医生们一部分阳了、一部分外出支援。12月21日组建了重症临时医疗团队,14名医生中,有8人是其他专业的同事。

 

头一周是最艰难的时刻。人手紧缺、青黄不接,但患者不能没人管。有的医生没完全康复便返岗工作,后来查出肺炎,才离开岗位治疗;有的医生家中八十多岁父母病了,不愿意请假,单位和家庭两头兼顾……彭振丽一直没“中招”,就一直没歇着,不断有新患者收入,工作量激增。

 

“信息量太大了,过一天像过了一个月,昨天和前天发生的事情,就像是两三个礼拜前发生的,非常遥远,是另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她感叹。

 

人手紧缺的问题,医疗机构选择通过人员交叉整合、成立院级专家组、全员培训等制度进行资源调配和补充。

 

垂杨柳医院采取了重症队伍重组的方式,重症医学科以1名ICU医生、1名内科医生、1名外科医生为固定组合,成立4个小组,负责一线任务;二线和三线为高年资ICU医生,带小组、管病人。每天早上,三线医生带上所有小组查房,下班前对病例集合讨论,确保重症救治的专业性,如此实现1个医生看护2至3名重症患者的医患配比。

 

友谊医院采取了内外科“结对子”的方式,建立联合收治和转诊制度。如ICU与同一楼层的泌尿外科结对、心内科与血管外科结对。外科病房中收治的一部分肺炎患者,结对的内科医生定期会去查房指导,制定诊疗方案,跟踪病情进展。结对科室之间,根据病情轻重流转换人。病情较重,可转至内科或监护病房,病情平稳后再转回外科。

 

在非ICU医生也加入重症救治的背景下,不少医院成立了院级专家组。作为本院专家组成员,牟向东每日要参与重点病例的会诊,高峰期时一天会诊四五十例、看一下午,直到最近,需要会诊的病例才减少到了十来个。

 

好转的与滞留的

 

12月29日,彭振丽的病区里转出了一位重症新冠患者,元旦节后,又开始有新冠重症患者病情好转陆续转出。

 

随着病情好转,一部分患者离开ICU病房,一部分仍然在ICU监护治疗,病情逐渐稳定。

 

一位12月21日收入彭振丽病区的六十多岁男性患者,刚来时氧合指数低于100mmHg(正常为>300mmHg),医务人员借助高流量氧疗、激素、抗凝药物、俯卧位通气等手段稳定了病情,现在患者氧合恢复到200mmHg,肺部炎症正在吸收。

 

“对他没有采取有创通气支持治疗,而是用了最小的干预措施,以争取更好的预后。他本人的依从性很好,能走到这一步我们很欣慰。”彭振丽说。干预越多,患者后期发生呼吸机相关肺炎、ICU获得性无力等风险随之增加,未必是好事;对这名患者,医务人员采取无创的方式,同时每小时严密监护其生命指征,随时调整治疗方案,成功救了回来。病房里还有两个八十多岁的患者,最近复查炎症指标和胸部CT,也看到了肺部炎症的改善。

 

也有病情恢复不理想的滞留患者。

 

肺部是氧气进入人体的重要途径。当肺部出现问题,人体发生缺氧,各器官都会受到影响。离不开ICU的患者,有的肺部炎症严重、氧合改善很慢,无法撤离呼吸机,需要医务人员通过各种手段控制并发症,等到患者肺部改善的那一天。

 

这并不容易。刘壮介绍,该院重症监护病房中,随着年纪较轻的患者转出,剩下的患者有三个特点,高龄(平均80岁以上)、合并一种或几种以上的慢性基础疾病、病毒感染导致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器官功能损伤,这意味着治疗难度大、时间长。

 

“现在留下的、转来的病例,病情确实复杂难治。相比起来,第一波病人还算是轻的,有些都不需要上呼吸机,俯卧位即可改善缺氧。”臧学峰也说。

 

他分享了目前病房中的三个病例。患者A曾辗转多家公立私立医院,新冠转阴,但病情不见好转,出现了肺炎、肺炎克雷伯菌败血症——一种常见的多重耐药菌,转入时呼吸衰竭、循环衰竭,目前升压药已经停掉,但还插管上机;患者B近期从外省转运而来,转运途中出现严重休克,缺血缺氧,意识不清,四肢软瘫;患者C也是外地转运患者,脑梗,行气管切开,各器官功能尚能维持,但同样意识不清。

 

在ICU中,医生最担心的一是多重耐药菌的获得性感染,一个是后期的多器官功能衰竭,这些实际上已不单纯是新冠救治的问题。重症患者远途转运的过程中,也面临疾病进展但难以获得专业监护救治的风险。

 

控制原发病及病原体感染、纠正器官衰竭、让免疫系统尽快恢复、争取脱机机会……ICU病房中,医患仍有关卡待闯。

 

战斗结束了吗?

 

具体的病例之外,另一个受到关注的问题是,基于“首轮冲击”下医疗资源所承受压力的情况,未来一段时间,重症救治是否仍需绷紧神经,以应对未来可能发生的病毒变异及二次感染?

 

“二次感染病情严重程度会有所下降,应当不会出现现在的情况,但医疗系统仍然要密切观察、做好准备,尤其是做好急诊、呼吸、重症的学科建设。”牟向东说。

 

重症人才缺口一直存在。

 

根据原卫生部印发的《重症医学科建设与管理指南(试行)》,重症医学科必须配备足够数量、受过专门训练、掌握重症医学的基本理念、基础知识和基本操作技术,具备独立工作能力的医护人员。其中医师人数与床位数之比应为0.8:1以上,护士人数与床位数之比应为3:1以上。刘壮介绍,国内重症专业学会统计的数据显示,即便是很多大城市,医生和护士的人数配置也很难达到上述标准。这一现状有多重原因,一方面,相比其他学科,重症医学本身还是一个年轻的学科,医生和研究生导师人数少,人才梯队建设还需要不断完善;另一方面,重症医学科的医生需要同时掌握内、外、妇、儿、麻醉、药学等各专业的医学知识,学习成本高,培养时间长,竞争压力大,导致选择重症专业的医学生和最终坚守在这一专业的人才相对较少。

 

“床位和设备容易获得,但有重症专业能力和经验的人员数量有限,而最终治疗的转归,靠的是专业人员。人才培养是长期工程,这个专业工作强度大、收入不高、吸引力不强,人才流失比较常见。想要吸引更多人从事重症专业,要提高一线医务人员的待遇。”彭振丽也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刘壮表示,将一名非重症专业医生培养为可独立值班的ICU医生,需要数年的时间。从应急的角度,通过短期培训传授基本的重症理念和基本技术,是一种不错的替代选择。为了应对就医高峰而在医院内开展的重症救治全员培训,日后应当会长期保持。

 

彭振丽认为,重症救治要形成常态化,确保出现就诊高峰时具备随时可转化的床位和人员。该院近期出台了政策,医生在晋升中、高级职称时,需要在发热、急诊、ICU等专业进行3-6个月的轮转培训,提高急危重症救治能力。在医疗质量控制方面,非重症专业的医生要通过培训提高急危重症患者病情评估识别能力,临床诊疗要进一步细化、规范化,相关工作也在持续进行中。

 

“通过这次经历,医务人员对新冠病毒的了解,从知识层面上升到了临床经验的层面,我相信未来应对突发事件,能力一定更强了。”她说。

 

重症是拯救生命的最后一道防线。而加固“第一道防线”、减少患者进展为重症,也是可以做出的努力。臧学峰介绍,针对病毒感染,越早针对性抗病毒,重症的概率就会越低,如果相关药物在社区可以获得,患者在门急诊可得到及时规范的评估治疗,有利于重症化的降低。

 

刘壮提醒,从普通市民的角度,新冠病毒感染实施“乙类乙管”不是彻底放开、回到疫情之前,市民仍然要加强防护意识,戴口罩、勤洗手,家里人出现可疑症状时,尽可能做好家庭内部隔离措施。他在临床上发现,有的患者病情迁延十多天才选择就医,可能错过最佳治疗时机。如出现发热或其他可疑症状,持续3日以上不缓解或逐渐加重,尤其当老人病情反复,或指脉氧检测低于93%,应当及时就诊。

 

新京报记者 戴轩

编辑 刘茜贤 校对 李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