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31日下午,两只金雕在空中追逐着,上下翻飞。一只金雕俯冲而下,下方的另一只金雕迅速翻身,爪子伸向冲下来的金雕,甫一接触后又立即分开,在空中继续盘旋。

“它们不是打架,是在调情。”段峥托着望远镜,眺望着两山之间的金雕。身边的五六名摄影师,纷纷把镜头转向他描述的方位。

春节期间,段峥和多位拍鸟摄影师拍到金雕捕羊的瞬间,记录下两只金雕的捕食过程。这也让北京房山区佛子庄乡红煤厂村这个以煤炭而得名的山村,成了网红拍摄地。众多摄影爱好者的到来,让原来宁静的小山村喧闹起来。

观鸟爱好者涌进山村,给当地带来商机。自家羔羊被金雕抓走,村民姜永如不但成为村民羡慕的对象,也有了更多的想法。养羊之外,他计划着开民宿。但他更担心,突然增加的人群,会惊扰到金雕的生活。“金雕在这儿,才有挣钱的机会。”

北京师范大学生态学教授邓文洪从金雕的身影中,考量当地生态环境的变化。在他看来,金雕作为生态金字塔的顶端,在当地山间长时间出没,说明附近生态环境向好,金雕赖以生存的野生动物增多,“适宜它栖息的环境在变好。”

段峥拍到的“金雕捕羊”。受访者供图

摄影师挤进小山村

红煤厂村位于佛子庄乡群山深处,军红路穿村而过。村民说,平时少有车辆从村子中经过,路上时常听见鸟鸣。

但在1月31日下午,军红路上车辆往来不断,路边停车一度造成交通拥堵。多名摄影师粗略统计,仅附近停的车就超过两百辆。闻讯而来的人群中,有春节后从外地赶来的拍鸟达人,从国外回来的摄影爱好者。

在乡政府和村委会的引导下,红煤厂村组织姜永如等村民戴上红袖标,疏导交通,减少道路安全隐患。

“金雕捕羊”事发羊圈附近的山谷空地,曾是姜永如家的旧址。经村委会同意,姜永如雇来铲车平整山谷,开辟出一片空地,供摄影师和观鸟爱好者临时停车,每辆车收费10元。

今年62岁的姜永如,年轻时买了辆铲车在矿山内为煤矿短距离运煤,还自学汽修技术,帮村民修车挣钱养家。

煤矿关闭后,姜永如开始养殖绒山羊,散放在山林中。每年养殖四五百只山羊,收入十万余元,成为姜永如家主要的收入来源。

为了吸引羊群每天回圈,姜永如在山谷中搭了羊圈,放好水和玉米。姜永如说,散养的羊也会适当喂一些饲料和水,让它们形成每天定时回圈的习惯,“羊群满山跑,找都找不到,回圈一次还能清点一下羊群数量。”

姜永如每年养殖四五百绒山羊,按照计算,每年有150多头羔羊出生,但受野猪、獾和乌鸦等野生动物捕杀,羊羔的成活率不足三成。“有时候能看到羊羔的尸体,有时候什么都找不到。”

2月1日上午10时许,成群的山羊沿着山坡向下,“咩咩”叫着涌进羊圈饮水。一直在山上觅食,绒山羊的白色羊毛染成了灰色,在枯黄的山坡映衬下还算显眼。

羊群回圈后,姜永如备好饮用水,撒一些玉米。羊群吃饱后卧在山谷中休息,直到下午两三点才离开羊圈上山。姜永如上山喂羊时发现,已有两天没见到那只头顶黄色绒毛的山羊。

大量拍鸟摄影师会集到红煤厂村,住宿成为他们苦恼的问题。“回城区一趟一两个小时,太耽误时间。”

据多名村民说,距离红煤厂村最近的旅店也在20公里以外。

卢永璇是一名户外登山爱好者,在红煤厂村经营民宿。他的民宿目前尚未完全装修好,冻结的水管还未来得及修整,但每天仍有不少摄影师询问住宿条件。卢永璇对金雕吸引来的商机满怀信心,“元宵节之后,会有更多外地摄影师赶来,房间收拾一下就能开张。”

姜永如在放羊。新京报记者 聂辉 摄 

“双雕捕羊”

段峥能拍到“金雕捕羊”,并不全是偶然。

在2023年春节前,段峥在房山追踪拍摄旋壁雀。他留意到,有一只金雕飞向佛子庄乡山区。

在随后的几天,段峥来到红煤厂村附近山区,寻找金雕经常出没的地点和拍摄位置。段峥在这里遇到了卢永璇,后者答应帮他梳理金雕的活动区域,推荐合适的拍摄位置。

确定拍摄地点后,他在此等了一个星期,每天从城区驾车近两个小时赶到拍摄位置,早晨八点之前架好相机,就为了等金雕现身。

1月15日,段峥先是拍到了金雕和秃鹫的“空中大战”。一只金雕与一只秃鹫在空中缠斗,秃鹫降落后,金雕在空中盘旋,快速俯冲向秃鹫发起攻击。段峥手机里的视频中,金雕发起攻击时,锋利的爪子清晰可见。

在红煤厂村附近的摄影师,不少人都有二三十年的拍鸟经历,金雕飞翔的画面已难满足大家的兴趣。摄影师王京生感慨,自己多年前就曾拍到过金雕战斗和捕食的场景,但金雕抓羊的画面难得,每一个摄影师都想拍到更完美的画面。

1月16日,段峥追踪金雕到红煤厂村附近。他刚在路边空地架好相机,就看到远处的山坡上,一只金雕与两只山羊对峙。“我镜头方向,跟羊对峙呢,抓羊呢,金雕抓羊。”段峥按下快门的同时招呼其他朋友,喊声留在视频的开头。

回忆拍摄时的激动心情,段峥感叹“金雕捕羊”的场景太难得了。更难得的是,第一只金雕抓羊时,另一只金雕也俯冲而下,飞落在一只山羊身边。第一只金雕爪子抓住山羊的头部,振翅向左侧的山崖飞去,看起来有二三十斤的山羊,在金雕的爪子下挣扎后摔落山崖。

当时,同为摄影师的花姐也在现场,她一直盯着飞来的第二只金雕。另一只山羊的体型略大,金雕与山羊对峙数秒后,扑上羊背。山羊驮着金雕冲向山谷,冲出二三十米后被金雕按在地上。

花姐镜头记录下的场景中,第二只金雕把山羊按在草丛中,四处张望后,猛啄山羊的颈部。“拍到金雕抓羊,我们扛着相机就往山坡上跑,还拍到了金雕进食的场景。”

此次被金雕捕食的羊,正是姜永如在山上放养的绒山羊。被金雕抓走的羊,姜永如目测是刚养了三四个月的羔羊,“估计有二三十斤,太大的羊,雕抓不动。”

反复观看镜头记录下的场景,段峥感慨金雕的明智和绒山羊的临场反应。金雕抓羊现场周围除了荒草怪石,还有低矮的树木。“金雕如果从空中直接扑向羊,翅膀很容易受伤。”而喂养的山羊没有危险意识,遇到危险就站在原地不动。其跳跃能力远不及野生山羊,遇到天敌攻击,也很难逃出追捕。

姜永如也说,养殖的绒山羊性格温顺,跳跃能力很差。曾经有羊跳上岩石下不来,他上山找羊时才发现遗骸。

拍摄到金雕捕羊的过程后,段峥成为拍鸟摄影师圈中引人羡慕的“老段”。每天赶到红煤厂村拍摄金雕的摄影师们,都在讨论他拍摄金雕捕羊的经过。

现在,段峥仍然每天赶到红煤厂村,试图拍摄金雕生活的各个环节。在蹲守过程中,段峥还捕捉到了金雕交配“踩蛋”的画面:两只金雕在空中不断地追逐盘旋,最终降落完成了交配。

摄影师段峥在拍鸟。新京报记者 聂辉 摄

从煤炭村到金雕栖息地

北京市园林绿化局的公开资料显示,金雕是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属于大型猛禽,成年金雕体长可达102厘米,体重达6.5千克。金雕具有敏捷的飞行能力,以中大型的鸟类和兽类为食,一般在高原、山地丘陵地区活动。

成年金雕个体,翼和尾部均无白色,头顶和枕部羽色转为金褐色。段峥拍摄到一只翼下有白色羽毛的金雕,他分析说,这应该属于尚未成年的金雕,“说明至少有三只金雕在附近,应该在附近安了家。”

据房山区佛子庄乡宣传部长范明军介绍,近年来房山区加大环境治理和生态保护力度,佛子庄乡的森林覆盖面积大幅上升,野生动物的数量和种类明显增多。金雕曾在房山十渡、霞云岭等地出现,但肉眼难以观察到高空中的猛禽,此前并未发现金雕在佛子庄乡出现。

而根据房山“红绿蓝•生态眼”社会志愿者联盟的摄影师王伟说,这其实并不是金雕第一次在佛子庄乡出现。两年前他就留意到有金雕在山区停留盘旋吃东西,但从未像今年一样长时间停留。

红煤厂村以产煤得名,养车运煤是村民传统的收入来源。佛子庄乡政府一位工作人员说,为保护生态环境,2010年前,区属和乡属煤矿全部关停,并在原矿区进行植被恢复和生态保护。

红煤厂村多位村民说,煤矿关停后,年轻人到市区工作,只有老人留守在村里,种蔬菜自给自足或养羊增加收入。

姜永如的妻子王玉荣回忆称,在煤矿关停前,污染严重,院内晾晒的柿饼会被染成黑乎乎的“煤球”。“现在空气确实好了,院子里不脏了”。

春节之后,山村中的气温仍远低于城区,室外的水管裹上棉被也会结冰。2月1日晚上,姜永如铲起煤球填入炉中,烧煤取暖。“政府补贴购买的型煤,都经过加工处理,比以前烧的煤污染少。”

2019年搬进村子之前,姜永如住在山谷中,他家的羊圈就在屋后。姜永如对山里的大鸟并不陌生,经常看到它们在山间盘旋,冬天甚至会落在羊圈附近的山坡上。为了减少羊群的损失,他宰羊时会把杂碎扔到屋顶上。红煤厂的村民大都难以分清金雕和秃鹫,姜永如也未观察过这些大鸟的差别,把它们统称为鹰。

卢永璇爱好户外运动,几乎爬遍了房山区附近的山头,也见识了佛子庄乡附近的野外环境。在卢永璇看来,附近的山林中少有人活动,野生动物的活动空间得到了保障。他在户外活动时,经常遇到獾、山鸡和野兔等野生动物。野猪甚至到访过卢永璇在村边的院子,在院外的菜地里刨土。

卢永璇回忆说,去年夏天,他还在屋后看到过小猴子,蹲在山坡上警惕地望着他。“我刚准备掏手机拍照,它就跳走了”。

北京师范大学生态学教授邓文洪表示,金雕和秃鹫都属于猛禽类,在北京属于留鸟,大多单只出现,数只金雕和秃鹫同时出现在佛子庄乡附近山区比较罕见。金雕和秃鹫数量稀少,但它们作为生态金字塔的顶端,对生态系统中的物质循环和能量流动有明显的调控作用。“猛禽多了,说明适宜它栖息的环境在变好。”

邓文洪称,猛禽在华北地区繁殖较早,入春之前就形成配偶关系。金雕出现交配行为后,就进入领地占有、筑巢,进行产卵、孵化、育雏等等的一系列活动。对于金雕捕羊的场景,邓文洪解释,金雕捕杀了村民的羊,但并不是它们的主要食物来源,“可能因为冬季山中食物偏少,它们扩大了觅食范围。”

1月30日,房山佛子庄乡,在山头的摄影师们。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

或搭建观鸟平台

2月1日上午,天气阴冷,天空昏沉,红煤厂村拍摄金雕的位置,只有短时间能见到金雕的身影。

王京生开导其他摄影师,金雕活动范围广,它没在这个点位出现,不代表没在其他山头活动。“拍鸟的乐趣就在于很难拍到它。天天都能拍到,很快就没人拍了。”

守在红煤厂拍摄金雕的摄影师,大都已退休或工作时间自由,将拍鸟作为业余爱好。他们拍摄金雕后上传自媒体平台或视频平台,从而收获流量。

据王玉荣回忆,曾有摄影师向她提出,愿意出高价购买羔羊拴在山坡上诱惑金雕,但被她拒绝了。

2021年,国家林业和草原局曾发文,禁止对鸟类有致伤风险的“钓鱼式诱拍,禁止破坏鸟巢和暴露巢址的恶性巢拍,禁止在营巢和孵卵期进行巢拍”等。王玉荣说,“金雕捕羊”事件发生后,当地森林公安部门也向她询问了相关情况。

有摄影师提及使用无人机寻找金雕巢址,拍摄金雕孵卵和小金雕的出生。这一提议也被现场多位拍鸟摄影师批评。王京生说,拍了几十年的老摄影师都知道,鸟巢一旦被找到,鸟的生活会受到影响,就很难再拍到。

王伟拍到的金雕。受访者供图

佛子庄乡附近今年同时发现多只金雕和秃鹫,在王伟看来,这是一个惊喜。但他也担心,过多的摄影师聚集拍摄,会影响金雕的生活环境。他希望在当地有关部门的引导下,组织摄影师有序拍摄,减少对金雕的影响。

房山区园林绿化局野生动植物保护中心主任张伟告诉新京报记者,金雕和秃鹫出现后,工作人员每天都在观察它们的活动情况,随时向摄影爱好者们宣传文明观鸟、维护环境,提醒他们拍摄期间注意保护自身安全。

范明军也透露,目前佛子庄乡政府正与园林、文旅等部门沟通,计划在勘察和测算基础上,在红煤厂村附近搭建观鸟平台并纳入观鸟路线。增加周边配套设施,在保护金雕、确保安全的前提下,打造特色观光点。乡政府会考虑在附近路段加装指示牌,引导观鸟爱好者安全停车、有序观鸟。

至于金雕捕食造成的损失,范明军表示,村民可根据证据材料提交申请,区林业行政主管部门负责本行政区域内野生动物造成损失的认定、核实和补偿工作。

根据北京市重点保护陆生野生动物造成损失补偿办法规定,在北京市行政区域内,野生动物造成家禽家畜死亡的,农户可申请获得全部损失60%至80%的补偿。

范明军也提到,经与农业部门确认,金雕出没的区域是属于限养区。农户在山区散养羊,啃食山坡植被,对山区的生态恢复存在威胁,相关部门也会加大宣传控制农户的养殖规模,减量提质,保护生态健康发展。

羔羊被金雕叼走,姜永如反而成为村民羡慕的对象。不善言辞的他,每次和村民聊天,话题都离不开金雕。“你走运了”,另一位养羊村民向他表达着羡慕。金雕叼走了他的羊,增加了姜永如羊群的知名度,也给他留下挣钱的机会。

姜永如收拾着院子,他想着未来把前院改成民宿,房子改建成餐厅。但眼下姜永如还不敢贸然动工,他担心突然增加的人群会惊扰金雕,“再观察一个月,金雕在这儿,才有挣钱的机会。”

新京报记者 聂辉 编辑 袁国礼 校对 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