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 知名学者、散文作家,1945年生于上海。代表作有《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善良丰富高贵》、《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等。
新京报记者 浦峰 摄


《对标准答案说不:
试卷中的周国平》
作者:周国平
版本:长江文艺出版社
2017年5月

  在中国当代作家中,周国平或许是作品被选入中小学语文试卷和教材最多的一位。他最新的一部著作,将自己散落于各年级语文试卷和教材的70篇散文辑录成册,并对试题进行评注作答,命名为《对标准答案说不:试卷中的周国平》。

  这种独特体例的“文集”恐怕前所未有,如果放在40年前,就连他自己也不会想到,他的名字将与万千学生的考试发生联系。那时候,他正在为自己的一场改写命运的考试紧张准备,那场考试将他从僻远的广西资源山区,重新调回北京,结束了长达十年的插队生涯,回到魂牵梦萦的“精神故乡”。

  从此,少了一位县委党校的教员、宣传干事,多了一位以哲理散文独步天下的作家。采写/新京报记者 徐学勤

  知青岁月 接受命运安排,或者抗争

  周国平1945年出生于上海,196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在湖南某军队农场劳动一年半后,他与六十几名大学生接受命运的安排,一同被分配至广西资源县,在这里一待便是八年。如果没有1978年的研究生考试,他可能一辈子也走不出那片连绵逶迤的群山。

  资源位于广西北部,与湖南接壤,因是资江的源头而得名。据周国平回忆,县城很小,建在山坳上,抬头看四面都是山,居民只有几千人,只有一条街,几分钟就能走完。唯一的通往外界的公路,一面是悬壁,一面是深谷,道路狭窄不平,迎面错车相当惊险。

  周国平来自最高学府,被当地官员寄予厚望,留在了县革委会政工组工作。机关恢复旧名后,担任县委宣传部理论干事。

  身处这样的环境中,如果想向上爬,只有当官一条路,以周国平当时的条件,也是完全可能的。他文化水平高,领导愿意培养,只要他愿意,便可以往上升。但很快,他发现这条路走不下去,“最大的问题是我太喜欢看书、太喜欢写东西,这个习惯改变不了。”

  下班后,他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读书、写作,因此得到一个评价,“知识分子的臭毛病没改,骄傲自满,脱离群众”。他逐渐意识到,如果要让周围的人满意,要走当官的路的话,就必须改变读书、写作的习惯,跟大家混在一起,打牌、喝酒、聊天,但这显然与自己的秉性不符。

  尽管在当时读书、写作没有任何用处,没有任何发表的可能,甚至还会招致风险,但是这种生活方式他还是改变不了,不愿委曲求全。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周国平始终得不到提拔,也入不了党,领导也放弃了对他的“栽培”。四年后,他被调到更加偏远的县委党校任教员。

  党校离县城有一段距离,用的是五七干校的旧茅草房。整个学校只有五个人,除了他之外,就是一个校长、一个教员、一个炊事员、一个会计。生活单调,环境荒凉,在荒野里常常可以看到鬼火。但他喜欢这样的生活,因为可以不受约束地读书。

  在宣传部的时候,除马列著作之外,无书可读,他就把《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宁全集》全部看完了,并认真做了笔记,还写了四万字的论文。“批林批孔”之后,书店开始卖《史记》《三国志》《汉书》《韩非子》《荀子》,这些“国学”基础也都是在那时候打下的。

  但这些对个人前途不能有丝毫的改变,日子还是一天天单调地重复,人生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头。有时候,他会像疯了一样,一个人在屋子里大喊大叫,“难道我的一生就这样交代了吗?”这种痛苦的自我怀疑让人绝望。

  读书和写作,成为他与逼仄现实对抗的唯一方式,他不愿意让日子白白流逝,想让生活有一点点意义。

  人生转折 一场考试,回到“精神故乡”

  在阶层固化、人口流动严格限制的当时,周国平以为这种生活要延续一辈子,但随着“四人帮”倒台,恢复高考和研究生考试的消息传来,他突然觉得有了希望。

  1977年10月12日,国务院批转教育部《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与《关于高等学校招收研究生的意见》,后者提出,“在哲学、社会科学方面,要积极招收研究生,加强马列主义理论队伍的建设。对那些行将断线缺门、后继乏人的学科和专业,应当优先考虑,以尽快解决‘青黄不接’的现象。”

  这次招生甚至降低了学历门槛,“有专业特长和研究才能的工农兵、在职职工不受学历限制,但须具有同等的文化程度。成绩特别优良、确实具有研究才能的高中学生和大学生,经学校推荐也可报考。”

  两个月后,教育部发布《关于高等学校1978年研究生招生工作安排意见》,决定将1977年、1978年两年研究生招生计划合并,1978年正式恢复招收研究生。

  周国平回忆道,“我过的是那样的日子,我多么盼望回到北京去,从事精神劳动,所以一有机会就报考了第一届研究生。”当时,参加高考的人很多,参加研究生考试的全县只有四人,周国平报考的是新成立的社科院研究生院哲学系苏联当代哲学方向,之所以报这个专业,是因为他的俄语基础较好,比较有把握。

  好在那一年报考研究生不需要组织批准,他报考后,就有人说“周国平想出资源,做梦”。他用半年时间准备考试,将北大哲学系编的西方哲学史教材认真研读,包括《古希腊罗马哲学》《16至17世纪欧洲哲学》《18世纪法国哲学》《19世纪德国哲学》,这几本书基本囊括了西方哲学史最重要的部分,都是原著的选篇和选段,最终他的专业考了最高分96分。

  笔试通过后,社科院派人来政审,一个是哲学所伦理学教研室主任刘启林,另一个是哲学所科研处副处长薄熙成(薄一波之子),两人到县委组织部调查情况,调查完之后告诉周国平,“他们说了你很多坏话,但他们认为的缺点,在我们看来全是优点,这里‘四人帮’的流毒太严重了。你录取没有问题,就等着来复试吧。”

  7月,周国平到北京参加复试,然后回资源静候通知。9月14日,他收到了录取通知书,他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精神故乡”。周国平说,“人生重新开始了,真正有意义的一种人生。我获得了这种可能性,原来连这种可能性都没有。”

  重返北京 “文化山头”掀起哲学热潮

  1978年10月,周国平走出广西山沟,重返阔别十年的北京,“立刻置身于一种令人兴奋的氛围之中”。转型初期的北京,正是一派解冻的景象。

  不过,他的研究生生活过得并不十分如意。社科院研究生院草创之初,没有自己的校舍,借住在北师大的校园里,租用那里的教室和宿舍。唯有哲学系例外,在北京市工会干校租屋办学,一间大教室住十二个人,每人只有一张床和一张小桌子的空间,十分拥挤。

  租期满一年后,又搬了三次,一次是嘈杂的汽车旅馆“大车店”,一次是偏远的石景山十一学校,最后一次是京顺公路旁工地上临时搭建的简易铁皮屋。三年中,不但居无定所,而且课程也很不规范。因缺少办学经验,课程和教员都落实不了,授课老师的水平参差不齐,“给人以乱糟糟临时对付的感觉”。

  好在周国平一向喜欢自学,对此也就无所谓。他说,“这一切都不算什么。对于我来说,重要的是生活已经重新开始,我感到自己有无穷的精力,前面的路再次通向种种美好而未知的事物。”

  作为13年来的第一批研究生,周国平这一代青年学者很自然地介入了当时的思想市场。他首先从自己的专业苏联哲学出发,为受到批判的苏联哲学家德波林翻案,指出这场错误批判对中国造成的恶劣影响,包括在理论与实践的关系问题上,实用主义流行,把哲学简单化、庸俗化;在哲学与政治的关系问题上,片面强调哲学为政治服务,实际上取消了哲学;在哲学史方面,片面强调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革命变革意义,抹杀了人类两千年哲学探索的价值。这些观点发表在社科院的《未定稿》杂志上。

  紧接着,他开始翻译和引进德国哲学家尼采的著作,相继出版了《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悲剧的诞生——尼采美学文选》《尼采诗集》《偶像的黄昏》等,成为80年代“尼采热”的重要推手。

  与此同时,周国平与北大和社科院哲学所的甘阳、徐友渔、陈嘉映、赵越胜等人成立了“文化:中国与世界”编委会,以翻译为主,两三年时间,出版了几十种西方哲学著作,掀起了读尼采、萨特、海德格尔等西方哲学大师的热潮,“文化:中国与世界”也成为当时的三大“文化山头”之一。此后,他的人生慢慢走向了一条哲理散文作家的道路,优美隽永的散文深入几代人的内心。

  1978年的研究生考试,全国报名人数达6.3万人,最终招收10708人。这批人的个人命运因一次考试而改变,后来成为各个领域的中坚,成为著名的学者、作家、科学家、艺术家,包括钱理群、易中天、温儒敏、葛剑雄、萧功秦、陈丹青、曹远征等人,他们从农村回到城市,从工人、农民、教师的岗位走进研究生课堂,此后深刻影响和塑造了当代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