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马克斯韦尔·库切(John Maxwell Coetzee),南非裔白人小说家、文学评论家、翻译家、大学教授,是第一位两度获得英国文学最高奖布克奖的作家,于200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著有《幽暗之地》《内陆深处》《等待野蛮人》《福》《彼得堡的大师》《耻》《青春》《耶稣的童年》等作品。

  人生

  在最艰难困苦的时候,青年库切有一个盼望,就是回到他在伦敦远郊租借的寓所,打开收音机聆听音乐,或者是分享睿智的谈话。英国BBC的第三套有“诗人和诗歌”系列,这是库切最喜欢听的节目。约瑟夫·布罗茨基,一个被控告为社会寄生虫的人,被判在冰封的北方的阿尔汗格尔斯克半岛服五年苦役,当时仍在服刑的他出现在这档节目里。

  “黑得像缝衣针的里面一样。”整天锯着圆木,小心保护自己长了冻疮的手指,用破布补靴子,靠鱼头和圆白菜汤活着的布罗茨基在一首诗里这样写到。这诗句带给青年库切心灵以冲击:“他无法从心头驱赶走这行诗。如果他一夜又一夜地专心致志,如果他能够以绝对的专心迫使灵感恩惠降临到他的头上,他也许可能想出可以与之匹配的句子来。因为他知道他有这个才能。”

  以上情节出现在J.M.库切的长篇小说《青春》里,题为“外省生活场景II”。主人公取名为“约翰”,显然这是库切的替身。经由这部自传体小说诚挚而又逼真的叙事,我们得以看见库切在青年时期的人生体验和生命际旅,他肉身的落魄艰窘,内心的悲欢喜乐,精神的沦陷和复生,以及写作生涯初始的晦暗与幽光。

  诺奖之后

  关注国际正义,避免演说家的命运

2000年6月,库切被授予当年的“英联邦作家奖”,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亲自给他颁奖。

效仿T.S.艾略特1944年的文章《何为经典》,库切于1991年在奥地利格拉茨发表了同名演讲。

  “您已经找到了一种方法谈论特定历史所发挥的力量,同时又不局限于单一的时间或国家。您仔细地观察压迫、残酷和不公正,并教会读者如何看待自由以及试图表达自由的困难。”1996年5月31日,南非开普敦300周年基金会将1995年的奖颁给库切,以表彰他终生为文学所做出的贡献。同年,他获得纽约斯基德莫尔学院颁发的名誉博士学位。在颁发仪式上,致辞人罗伯特·博伊斯教授说:“J.M.库切是一位小说家、政治思想家、评论家、理论家、语言学家和权力解剖学家。既有风格又有知识分子的勇气。”

  由知识界同人给出的价值判断,距离2003年库切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有8年。在瑞典学院将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库切时,他的前同事、芝加哥大学社会思想委员会的乔纳森·李尔教授说:“J.M.库切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位伟大作家,同时也是世界上伟大的教师中的一员。在典范和见证的传统下,他教导我们怎样阅读一本伟大的书。他教我更清晰地认识人类灵魂。”

  对于诸多嘉奖和盛名带来的光环,低调隐忍的库切安然处之。在接受记者的访问时,库切说:“从概念上来讲,文学奖属于这样的时光。作家仍然能凭着他的职业被视为智者,虽然不属于任何机构,却能就我们时代和道德生活提供权威的言论……将作家视为智者的想法如今不复存在。否则,扮演那样一个角色,我一定会感到不自在。”

  与诺奖得主的显赫而频繁的曝光不同,库切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越来越不愿意出席学术会议,他拒绝前往世界各地讲座的邀请,终止与芝加哥大学每年教课三个月的协议,拒绝墨西哥总统亲自发出的参加国际艺术节的邀请。“如果我认为,与一年前相比,我现在突然成了一个更好的作家,这将是非常愚蠢的。换句话说,我最好脚踏实地,别被冲昏了头脑。诺贝尔奖获得者命中注定不再是作家,而成为巡回演说家。我决定避免这样的命运。”库切对访问者说。

  然而,库切也保持着对国际事务的关切,显示他身为知识分子对国际正义所持的立场。2004年,伊拉克阿布格莱布监狱的美军虐囚丑闻轰动世界,库切深感震惊,当年6月14日访问斯坦福大学后,他写信给朋友说:“我前两个月在美国,在斯坦福大学。我觉得这次访问令人不安。首先,美国正在变得越来越像被小心翼翼守卫着的堡垒。其次,我接触到的每个人几乎都心情阴郁。在阿布格莱布丑闻爆发后,更是充满了羞耻感。”在接受2005年斯坦福大学春季学期(4月和5月)的邀请后,他告诉邀请方,如果乔治·布什在2004年11月再次当选连任,他就不会去。

  2004年,库切与其他14位诺贝尔奖获得者一起签署了一份请愿书,要求释放被监禁的缅甸作家。2007年8月,他对彼得·魏斯基金会呼吁打破对津巴布韦反人类罪行的沉默表示支持,2008年,库切和戈迪默加入了为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辩护的作家行列,后者被控在捷共统治期间帮助过捷克斯洛伐克警察。库切还支持了一份作家请愿书,反对南非非国大政府不顾盟友南非工会的反对,力图在议会通过媒体立法草案,此事表明库切对祖国南非的持续关注。

  南非作家坎尼米耶在《J.M.库切传》里这样评价:“他是一个正直诚实的人,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勤奋的人。他不遗余力地发挥与运用自己的天赋。关于《耻》他写的手稿版本多达14个,这让人看到,作为一个作家,他对自己的要求有多么高。他也是一位注重隐私和沉默寡言的人。他经历了这么多的不幸,还能坚持住,并继续他的工作。”

 

 

  人生转折

  因参加静坐,被迫离开美国

2003年12月10日,约翰·库切从瑞典国王卡尔十六世·古斯塔夫手中接过诺贝尔奖。

  1970年1月1日,30岁的库切身穿外套,脚穿棉靴,把自己锁在他位于纽约州布法罗市帕克大街24号地下室的住所里。他在新年许愿中发誓,如果写不到一千字,就绝不出门。他下决心坚持每天写作,直到完成一部小说的草稿,这是长篇小说《幽暗之地》的雏形《雅各·库切之讲述》。库切身上的外套和脚上的棉靴,说明他租住的居所没有暖气。他用黑色圆珠笔在横格纸上写作。现在,《幽暗之地》的手稿被保存在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哈利雷人文研究中心。由《越南计划》和《雅各·库切之讲述》组合而成的《幽暗地带》,应该是纽约布法罗时期给予库切的馈赠。

  1968年,库切在美国高校申请可以给他提供更高职位的空缺,他的一位老师告知布法罗可能有空缺。布法罗是纽约州的一个海港城市,位于伊利湖附近,尼亚加拉大瀑布以南约24英里,纽约市西北400英里。人口大约为53.3万,即使每年有长达四个月的冰冻封港期,也是大湖航运中心。这一年注定是动荡而血腥的,总统约翰逊·肯尼迪的兄弟罗伯特·肯尼迪——未来可能的总统候选人及黑人活动家马丁·路德·金被暗杀。在东欧,1968年发生“布拉格之春”运动,其间亚历山大·杜布切克尝试进行议会民主改革,希望缓和与西方的关系,摆脱俄罗斯的统治。在美国,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的社会改革尝试导致纽约和底特律爆发种族骚乱,1969年,美国黑人成功载人登月,同年塞缪尔·贝克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此时的库切被当时的局势困扰,美国卷入越南战争。电视屏幕每天会报道相关内容。他意识到战争的残酷。到1967年初,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反对总统林登·约翰逊的越战政策。校园里的反战情绪激烈,不断发生骚乱,频繁爆发学生大规模的抗议。随着战争升级,布法罗校区几乎每天都出现冲突,有针对战争的抗议,也有对布法罗大学当局的不满。

  1970年,库切在布法罗被捕,但并不是因为参加反战示威。当时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分校的校长弄来数百名警察驻扎在校园,校长本人则从办公室撤退到一个秘密地方。库切和40多位教师对此静坐抗议,结果被捕。此次事件是库切职业生涯的一个转折点,扼杀了他留在美国的机会,同时开启了他的写作生涯。

  他说,“在静坐事件之后,我在布法罗教书一直到1971年5月。和45人中的其他人一样被撤回指控,但是因为我的违法案底(尽管后来上诉成功),我的签证在移民和入籍当局看来极为复杂。我的再入境签证被撤销,使我不得再回美国。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在1971年决定辞职,并离开了美国。”

  幽暗之地

  生活没有安慰,没有仁慈的承诺

《J.M.库切传》
作者:(南非)J.C.坎尼米耶
译者:王敬慧
版本: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7年8月
库切唯一正式授权的传记。库切极少抛头露面,不愿接受媒体采访,却将自己的人生全部交给了他所信任的传记作家坎尼米耶,这本书可以让读者终于明白库切为什么不愿谈论自己。

  库切由此开始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幽暗之地》的写作。然而,他的写作生涯并非顺遂。他将《雅各·库切之讲述》的手稿寄给了总部在纽约的詹姆斯·布朗文学代理公司。从一开始他就明确要将自己的作品投入国际市场,他不想定义成一位来自殖民地的作家。他所提供的只是雅各·库切的故事,而不是后来发表的完整的《幽暗之地》。《雅各·库切之讲述》曾经被四家出版社拒绝,后来丰富为《幽暗之地》的原稿也曾被多家出版社拒绝。《幽暗之地》最初的被拒反映了20世纪70年代南非出版界的糟糕品位,但它也将库切放入了一份著名的长长的名单之中。这个名单包括所有曾经费尽心力想将自己的第一本书出版的知名作家们。

  “生活没有安慰,没有尊严,没有仁慈的承诺,我们所面临的唯一的责任——尽管莫名其妙又很徒劳,但仍然是我们的责任——是不要对我们自己撒谎。”这是库切2007年在文论集《内心生活》中对他的文学榜样塞缪尔·贝克特的阅读鉴识。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职业榜样,库切在青年时期就开始大量阅读贝克特的作品并深受其影响,2007年他在《纽约书评》上发表关于作家和书籍的真知灼见,这些文字结集在文论集《内心活动》中,这是他在2000年至2005年间发表的作品。他在一种超然的文学观察中,表达着自己的信念、思想和信仰。

  1969年,库切被授予博士学位,他的博士论文标题就是《塞缪尔·贝克特英文小说文体研究》。为了能够引述贝克特的《徒劳无益》,他在1968年3月19日写信给查托温达斯出版社。贝克特严格对待他的作品,出版社在库切不能说明要引用哪一部分之前拒绝给他许可。库切收到回信后,告知了查托温达斯出版社确切引用部分,然后收到回函,出版社允许他将贝克特的部分内容放在他论文的附录部分,但是还有一个附带条件,如果以后库切要考虑将博士论文出版,需要再次征询他们的意见。

  贝克特对版权的保护,可以从出版社发给库切的信中引用的贝克特的要求中看出:“允许你引用(最多十次),每次不可以超过十行(查托温达斯版为准)。”这是库切第一次体验到一位著名作家是如何严格地保护自己的权利,这也引导库切学会如何保护自己的创作权益。更重要的是贝克特的美学原则和世界观对库切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如同普鲁斯特、卡夫卡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他的影响,构成他的文学精神的传承。

  等待野蛮人

  种族隔离时期南非暴行的寓言版本

  库切的自传三部曲《男孩》《青春》《夏日》,以及总题“外省生活场景”,令人想到托尔斯泰的三部曲《童年》《少年》《青年》。作家罗斯玛丽·埃德蒙兹在企鹅版的该书三部曲中评述道:“当他还是一个19岁男孩的时候,托尔斯泰就向自己的笔记本倾诉,他想彻底地了解自己,从那时到82岁去世,他一直在观察和描述着自己的灵魂状态……这并不是对知识的好奇,也不是对智慧的渴求。能够让托尔斯泰一生中持续观察并记录的原因是:对死亡与虚无的绝望和恐惧。” 某种程度上,这段评述也适合库切。

  出身于南非的库切自称为“黑暗之子”。上世纪70年代,库切回到他一直想要断绝关系的南非。早在1962年,库切在伦敦开始计算机程序员的工作时,他的祖国通过了《阴谋破坏法(the Sabotage Act)》,限制黑人的政治活动,阻止英语校园的学生与学者参与涉嫌煽动叛乱或颠覆国家的活动。这一法案给司法当局无限的权力,比如可以不经审判拘留犯罪嫌疑人,对其进行审讯并施以酷刑。

  不少被拘留人是库切早年认识的开普敦大学的同学,许多人被审讯、羞辱、折磨和单独关押,有些人则永久离开了南非。“黑暗的、外人不得进入的禁室,本质上是小说幻想的起源。在制造这些卑劣行为、增加神秘的过程中,国家本身在不知不觉中为小说的再现创造了先决条件。”库切在其《双重视角》中写到。库切的小说《等待野蛮人》,讲述的就是酷刑室给一个有良知的人带来的冲击。

  这部小说写于1977年9月20日,小说的早期版本是在开普敦大学的考试用纸上撰写的。

  小说先后有三个版本,也是他辗转生活的写照,开始写作的时候他在开普敦,在写作过程中他已到了美国,先是在得克萨斯大学,然后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讲学。

  1980年,《等待野蛮人》出版。故事的讲述者没有名字,他在帝国的边缘区域做治安行政官。作为帝国官员,他维持治安与法律;但同时他也是一个老人,希望在边境上和平地生活,尽管有些不情愿,还是要履行他的职责。等待着退休、拿退休金、他的业余生活是安静地阅读经典作品,破译他在考古发掘过程中发现的一些木简上的怪异文字。为了放松,他也会到小客栈二楼去召妓。小说开始,乔尔上校来到边境小城,他是从帝国首都国防部第三局来的绝情官僚,这个安全警察像盖世太保或克格勃。乔尔是堕落的政治制度下扭曲人性的典型,他声称野蛮人正准备反抗,发起对他们的突袭,乔尔逮捕游牧民,审问并折磨他们。《等待野蛮人》成为种族隔离时期南非暴行的一个寓言版本。

 

 

  艺术风格

  独有的冰冷美感和残酷诗意

  “他要等到数十年辛苦写作之后,才终于像普鲁斯特那样明白到他一直都是知道他的真正题材的。而他的题材就是他自己——他自己和他作为一个在一种不属于他(他被告知)和没有历史(他被告知)的文化中成长的殖民地人,想在世间找到一条出路所作的一切努力。既然没有良好的条件,他必须自己在世界上闯出一条路来。”这是《J.M.库切传》里的评述。

  中年以后的库切身材消瘦,胡子花白,戴着角质眼镜,声音低沉,有着沉默寡言的风范和清心寡欲的外观。多年来,库切用沉默和拒绝对公众谈论,来保护自己不受外界的入侵。记者的采访是困难的。他的私人生活,处于公共领域之外。他离异,和他的两个孩子——尼古拉斯和吉塞拉生活在一起。他的伴侣是多萝西·德莱弗,她自己有住处,而不是总与他住在一起。他是素食主义者,早在20世纪80年代,他曾被诊断患有乳糖酶缺乏症,不能吃任何奶制品。当他罕见地出现在社交场合时,他宁愿站在一个角落里跟人说话。

  我对库切的阅读有着漫长的时间,最初是带着他的《夏日》,一部传记文体叙事的虚构类小说,这是讲述库切的生活,讲述他写作生涯,讲述他的情感和欲望,讲述他的挫折和失意、幽暗和荒凉的一部书。这也是进入库切内部世界,勘查他的精神景观的一个文本。

  库切的工作是研究世界,然后去书写。他的写作是一场探讨存在性的浩大工程,文笔有精确度、坚固性和力量。库切在中国出版的所有著作——长篇小说及文学评论集——我都一一收藏阅读。每一部书都喜欢,自传体“外省生活场景”系列《夏日》《青春》和《男孩》都是我欣赏的。如沉痛挽歌的《彼得堡大师》,冰冷的《铁器时代》,对脆弱人性勘察入微的《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对邪恶和非正义直抒胸臆的《凶年纪事》,残酷又哀伤的《耻》以及驱除虚火波澜不惊的《耶稣之子》,这些作品都令我感到叙事艺术的精准和出神入化,体会到库切写作独有的冰冷美感和残酷诗意。而从他的文论集《内心生活》《异乡人的国度》,更可窥见他对书写的理想和信仰。

  然而,我依然觉得这些阅读对于理解库切的价值还嫌不够,中文世界的库切依然简化。直到2017年10月对《J.M.库切传》的阅读,这是在更广阔也是更深入的背景下对一个杰出作家的精神考察,也是在更多元更开放的语境下对一个优秀文学知识分子心灵的呈现。

  最重要的是,我们由此看到一个杰出小说家应有的道德维度和人格标高。

  □夏榆(作家、资深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