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里莫·莱维从不认为在奥斯维辛熬过11个月后幸存是值得骄傲的事。相反,他到死都无法释怀:为什么那些比自己更高尚、更有用、更聪明的人被“淹没”了,没能存活;而自私麻木的合作者、卑微地适应环境的人,却被“拯救”,幸免于难。奥斯维辛之后的漫长余生中,他始终为别人代他而死,自己却因化学家这项“特权”活在世上而内疚。

  从人性的深渊之底奥斯维辛幸存,即便亲身经历过极端处境、亲眼目睹人类亲手锻造的炼狱,莱维却深深无力于语言之囿:“我们的语言缺乏能以用来表达所蒙受的这种侮辱的词语,它摧毁了作为一个人的尊严。”奥斯维辛之后,受难者或死亡或缄默,迫害者试图抹灭记忆,所有人都默默选择忘记以便重新开始,而莱维却意图与记忆纠缠到底,记录无人愿意直视的黑暗谷底,与逃避、推诿、狡辩、沉默、遗忘做困兽之斗,以此抵抗和平年代的淡忘与漠然。

  奥斯维辛改写了莱维的命运,将他从一名化学家变为作家和思想者。他惧怕集中营的历史最终由迫害者纳粹来书写,因为没人愿意相信自身之恶,宁愿否认和遗忘。他不无惊骇地发现,人类追求的美德、正义、光明在这桩罪行面前是如此徒劳无力,而发生的业已发生,将来的亦未可知。当他再次返回那里,面对经过粉刷、干净整洁的遗迹时,他惊异于人类美化记忆的技巧,警惕于良知再次受到诱惑或蒙蔽的可能。当他因为奥斯维辛的经历被人关注和仰视,他责问自己:如果不写奥斯维辛,自己会成为怎样的作家?进而避免将苦难崇高化、神圣化的危险。

  莱维书写苦痛记忆的同时,警告自己:不能将仇恨指向整个民族群体,因为那是纳粹主义成立的基础;描述走过一遭的“悲惨世界”时,要运用见证者冷静的语言,不能是受害者悲恸的语气或寻求报复的激怒口吻,因为讲述越客观冷静,就越真实可信。

  莱维常被视作二十世纪的但丁,和中世纪的但丁描绘地狱一样,他以冷静清晰的笔触,向读者还原了纳粹犯下的罪、建造的人间地狱。但当他最终从公寓的楼梯井跌落,以此否认了世人称道的英勇。因为他不过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并不高出美德之上:作为历史的见证者,把良心与美德的反面写下来。

  详见B02-B0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