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克劳斯(Hugo Claus,1929-2008)


《比利时的哀愁》
作者:(比利时)雨果·克劳斯
译者:李双志
版本:译林出版社2020年6月

  厚达758页的《比利时的哀愁》是一本非常难以进入的小说,作者雨果·克劳斯在句子中不断转变人称视角和叙事语调。但这并非单纯的文学炫技。这种独特的语调与主人公的成长及比利时战争期间的氛围相对应,一旦读者能够跨越第一道阅读障碍,就能体会到由密不透风的文字所构成的绵延不绝的哀愁感。

  这个庸常的世界,其实跟人性一样,很多时候都是脆弱且经不起推敲的。然而,要是人能多少意识到这一点,就有可能从习惯性的麻木怠惰中醒来,承受住那令人窒息的世界,找到某种属于自己的存在方式。这是我第二次读完《比利时的哀愁》——雨果·克劳斯的厚达758页的长篇小说之后的一点感触。

  它把我迷住了。在不知不觉中,它打开了时间的线头,拆除了空间的外壳和框架,让我在阅读的中途就意识到,它的真正厚度与长度,其实要远远超出其物理篇幅。

  起初,它还像条缓慢的河流,后来,它就忽然涣散开去,变成广阔的湖,最终变成无边的海。尤其是临近结尾,当主人公少年路易斯开始动笔写一部同名小说时,我就明白了,这本书,其实是读不完的。

  暗藏矛盾的成长小说

  这当然是一部“成长小说”。家族背景颇厚的小城少年路易斯在管理严苛的教会学校读书,在那些性情古板怪异的修女教师们所营造的监禁式教育氛围里,他的叛逆精神潜滋暗长,总是会不时冒出些离经叛道的想象与言行。等他渐成叛逆少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生活与瓦勒都陷入了废墟般的漫长冬天。

  他是亲人们心中无药可救的“哀愁”——“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到底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啊?你没有目标。你不做家庭作业。你对苏联的战争局势不感兴趣。你没有朋友来我们家做客。我从来没有听到你像你这个年龄的其他男孩那样谈论女孩子……”而他自己的哀愁,则来自死气沉沉的教会学校,来自暗藏矛盾危机的家庭,来自青春期的冲动与迷茫。在那个分崩离析的世界里,让他得以幸存并继续成长的,只有阅读、想象与写作的尝试——他人的世界在持续解体,而他的世界却在不断生成。

  战争给比利时小城瓦勒带来了什么?雨果·克劳斯只用寥寥几行字就概括了:

  瓦勒下雪了。雪花纷飞,像莫扎特下葬那天的维也纳一样。

  瓦勒下了好几个月的雨,结果造成了饥荒,暴发了瘟疫。庄稼在田里烂掉。无辜的孩子被人用连枷打死,就因为他们不停地咳嗽。

  瓦勒经历着一个谜一样的灼热夏天。轰炸机来的时候,人们因为太热都不愿躲进防空洞里。轮箍、梁木和半个火车头都搁在燃烧的糕点店里。士兵们用步枪枪托把人赶到莱厄河上的浅底小船上,然后在小船上射出洞来。在河岸上他们把拒绝咒骂王室的一个教士绑了起来,放在一架大炮前。铅弹弹丸和教士的碎肉像下雨一样落到水面上。

  被战争摧毁的,还有路易斯周围的各种藩篱。他获得了肆意生长的自由。他见识了比利时沦为德国的占领区,弗拉芒主义与纳粹的合流,普通人的反犹情绪以及为了求生存所做出的各种妥协甚至出卖自我及他人;他见证了人际关系尤其是亲情关系的脆弱易碎、道德如浮云而人命如草芥、盲目的理想与难料的厄运如何瞬息转换;他经历了最初的朦胧之爱,体验了与成年女人之间的赤裸而又晦暗的肉欲关系,也体验到了最为单纯而又神秘的友情之爱的获得与永远的失去。

  跟传统欧洲成长小说相比,《比利时的哀愁》的新,在于它呈现的不是一个少年在游历世界的过程中完成的自我教育式成长,而是深陷不断瓦解破碎的世界里的少年如何借文学阅读与想象之力完成自我拯救与破壳而生的过程。等到战争结束,他已不仅仅是幸存者,还是个“新人”。很多人虽然活过了战争,却如同活完了一辈子,在剩下的日子里,他们不过是散落在虚无或新人之间的碎片。

  异常丰富的叙事层次

  雨果·克劳斯在小说中展现了极富创造力的写作技艺。尤其是当他所赋予小说的多重叙事视角(少年路易斯的、开始写作的路易斯的、作者的),让我们感受到时间的回环重叠时;当人物的意识、记忆与想象在句子、段落、章节生成中充分发挥了交织渗透式的结构作用时;当他的叙事中不时有类似电影的手法浮现,以及只有声音而没有画面的方式带来闭目沉浸式的效果时,真的会让人赞叹他那超乎寻常的形式转化力。也正因如此,我们才会在这部小说里看到了异常丰富的叙事层次感。他以貌似不经意的简练笔法精准地把人的复杂意识散布在场景与人物言行间,弥漫在各种平常事物中;他能在一个段落里创造出多声部的叙事效果,还能为耐人寻味的言外之意以及火花般的诗意留出充分的游荡空间。

  值得注意的,还有作者对小说整体结构的设计与把控:第一部分《哀愁》有二十七章,针对的是秩序仍在的战前比利时小镇生活,作者采取的是那种表面缓慢凝滞而内里逐渐加速涣散的叙事方式,包裹着所有人都在渐渐下坠的存在状态;第二部分《比利时》不分章,只有不同数量的段落构成的块面,针对的是战争爆发后的生活剧变,作者采用的则是碎片化叙事的文体结构。在这里,叙事视角的有序变化消失了,有的只是秩序解体后散落飘浮的意识流动,一切在消解,一切在逝去,一切在变得陌生,一切痛苦都在失控弥漫,而与此共生的,则是少年的心摆脱束缚后的野性生长。

  如果我们把第一部分看作是由各种镜面构成的一个令人沮丧而又没什么意义的日常世界,那么第二部分,就是一个完全失去任何屏障限制、陷入无序状态的非常世界,一个足以让少年路易斯摆脱来自教会学校与家庭的束缚,以及来自他者的威胁与压抑,重新恢复无限可能的废墟世界……还有看上去还嫌微弱的少年路易斯的生机与活力在隐蔽中不时发出的鸣响,为那个破碎的世界染上了一抹淡淡的微光,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希望。

  面对这样的作品,只有慢慢地读,耐心地反复细读,才有可能在沉浸其中的状态下充分体会到何为一个人觉醒与成长的奇迹。对于那些庸俗之辈,比如小说里的那个文学奖评委秘书这类人来说,这部小说只能是让他们说不出话来的“一种卑劣的、极其卑劣的诡计……当然,有趣是足够有趣……不过太长了,就是太长了……”他们不会明白,只有这种长度——无论是物理篇幅的,还是感知意义上的——才能让人在读过之后有种又活过一回的感觉。不只是跟着少年路易斯在那个被战争搞得支离破碎的小世界里活过,还有,是带着自己的感受、观察与想象方式都被路易斯改变过的感觉,重新认识体验了一回自己的现实生活。

  又一次,当我合上了这部厚厚的《比利时的哀愁》时,恍然间就觉得,那个少年路易斯跟老年的雨果·克劳斯就坐在附近的幽暗处,默默地抽着烟……而我,并不知道该怎样跟他们打声招呼,除了不能像对暗号那样对他们说出那句,“全面胜利就是它自己的落败。”还能说点什么呢?这时候,望着他们那模糊的身影,我仿佛忽然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我们看到了一只跛脚的海鸥。

  我们走着瞧。我们走着瞧。就这样。

  文/赵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