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半百,我还没有认真地考虑自己跟雕塑的关系,雕塑是什么,它意味着什么,雕塑对我意味着什么。

  京郊东北方向、京平高速附近,隋建国的工作室便坐落在那儿。园区外,完全是一派郊区景象,冷清,甚至有点落寞。但一旦进入大门,灰色的大房子一下便提醒我们进入到了艺术工作区。隋建国的工作室则更具标志性,门口都是他的那些雕塑。

  如今,隋建国生活工作都在此。他与夫人近年来一起携手新的艺术事业,创建隋建国艺术基金会,隋是雇员,其夫人是主席。

  作为中国当代雕塑界最具代表性的艺术家,隋建国笑称自己是从去年正式开始了“职业艺术家”生涯,因为到了退休的年龄,结束此前央美30余年的教学及行政工作,“全身心投入到艺术上来”。

  隋建国在接受专访时称,退休后自己的心态变得更好,“有了基金会后,可以更多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虽然美院也是很好的平台,但我现在自己做事更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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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退休后交出新作,不拒绝3D技术

  虽说隋建国去年才退休,不过很快便于日前在佩斯北京交出了其作为“职业艺术家”以来的首批作品。《空间挤压》《手迹》系列等铸铜雕塑,是2016年至2017年的新作,展厅中循环播放的影像《肉身成道》,则清晰记录了雕塑创造的过程。


隋建国新作《手迹》中借助3D技术还原了作品表面的手纹细节。

  “肉身成道”,也是北京新个展的名字。隋建国说,新展及新作都是其自盲人肖像系列以来一直在思考的。在盲人肖像系列中,“我是闭着眼捏泥,其实意味着摆脱理念的控制。”

  隋建国是在《时间的形状》之后开始重新思考视觉和雕塑的关系。为此,在创作《盲人肖像》时,他刻意蒙上了双眼,每天徒手用黏土捏制10至15个雕塑小样。有时候,他也会拿起一团黏土自由抛落,再从这些自由成型的样品中挑选出自己觉得有感觉的作品,用黏土或青铜放大。

  这样的一种创作方式似乎也很好地解释了“肉身成道”背后的指向:先行动,后讲道理,“你只有做了事情后才能总结经验,而不是先设定想法,再去指导你去做事。”

  隋建国还找到了能够将作品造型之外的全部细节呈现出来的技术方法。在《手迹》中,虽然是其2008年盲人肖像系列的延续,但此次却借助新技术获得了新的意义。隋建国使用高精密度的3D扫描技术及3D打印技术精确捕捉并还原了作品表面的手纹细节,打破了此前在泥稿放大过程中对于细节还原的技术局限,使得雕塑作品的表面肌理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细腻程度。

  这种对于科学技术的开放态度正是隋建国作品中现代性的气质根源。“我相信人类的进化是借助工具和科学技术,艺术的重大转变都是由于科学技术的重大转折导致的。就像摄影影响了绘画,3D打印影响雕塑更是小菜一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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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小想当科学家,16岁进入纺织厂

  对于新的科学技术,隋建国采取的策略从来都是迎上去看看有没有新的可能性,或许这与他自小有科学家的情结有关。

  很小的时候,隋建国就表现出绘画的天赋。一二年级时,美术老师一定要让隋建国参加美术组。七八岁的他觉得当个画家没什么意思,“我特别明确,长大了要当科学家、工程师。之后就没有积极地参加美术组的活动。”

  不过很快,隋建国就意识到自己也当不成科学家,因为“文革”来了,大学关门,中学不上课,随之而来的是年轻人都得下乡。哥哥去了建设兵团,父母为了将隋留在身边,便想到了“父母退休,子女顶替”的政策,隋建国虽然不愿意当工人,但也不能浪费这个名额,于是16岁生日刚过,他进了青岛光明纺织厂,成为一名工人。

  “进了工厂后觉得很无聊,大学也没希望恢复。那能干点什么,只有画画,”隋建国说,这时他想到了拜个老师,去学画画,“那会并没觉得画画可以考大学,可以卖钱,只是想我以后业余时间也可以有点事干。”此后每天都是白天上班,晚上画画。

  没想到这个无心之举让他抓住了恢复高考后的机会。大学恢复招生,老师对24岁的隋建国说,你还年轻,应该去考。“恢复高考后,因为数理化那套在初二就没学了,所以我只有考美术这门,”为此,隋建国赶紧去夜校学素描,才赶上高考这趟末班车,考取了山东艺术学院,由此开始了他真正的艺术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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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上现代雕塑 带着学生下乡打石头

  考上大学,年少的隋建国骨子里觉得国画太古老,就学雕塑,“我可以做个毛主席像,做个熊猫,至少跟工业有点关系。”

  没想到,一进大学,他才知道原来还有现代雕塑,至此着迷,“接触到现代雕塑、现代艺术后,最让我感动的是它们解放的力量,完全的自由、完全的开放,这东西太厉害了。这一定是中国艺术最需要的东西,那时我就觉得用中国老庄思想对世界的看法,再结合现代雕塑的力量,一定可以创作出中国自己的现代雕塑。”

  大学毕业后,时值’85美术运动如火如荼之际,隋建国觉得在山东呆着没多大意思,执意要到北京,“那时还不流行在北京漂着,只能考过来。考学对我不是问题。”

  如愿在中央美院读研的隋建国,顺利留校任教。那时的他不再做早期那些自然主义风格的雕塑——或咆哮、或变形,转而做了一系列的石头作品。当时身为青年教师的隋建国带着学生下乡打石头。他说找到石头这个材料,是因为它是沉默无言的,对当时社会的喧嚣正好是种特别好的镇静剂。


创作《盲人肖像》时,隋建国刻意蒙上了双眼。

  最初隋建国觉得“艺术是一种智慧,一种聪明,只需要找到一个形式将其做出来。”可是在山里打石头,打几下,根本没有变化,打个十天、二十天都没有变化,哪怕手都打出血。可突然有一天就发现石头变样了,“你消耗的精力、体力都进入石头里。石头回应了,给了你一个形状,”隋建国也突然顿悟,只有将所有的生命精力时间消耗进去,才能让一个东西成为艺术。从此以后这成为了他的工作方法,“艺术它永远是跟我的生命、肉体是有关的。”

  在这段“石头作品”的创作中,最著名的就是《地罣》了,这被视为中国现代雕塑的代表作。二十多块几百公斤重的巨石,每一块都被螺纹钢网紧紧束缚住。那时的隋建国虽然出身于学院,却刻意躲避学院派的创作手法。隋建国选择做石头就是为了避开。写实主义更是被视为保守和僵化的东西,他也选择避开。

  可是之后他慢慢觉得,“一个艺术家,应该所有的语言都可以为你所用,你要是不敢沾,说明你不行。那就找个办法,就用写实语言去做作品。我做了,而且也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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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山装”已成历史 前20年都在较劲

  1997年至2005年可以说是隋建国创作的第二个阶段,他通过制作放大“中山装”的《衣钵》,将中山装穿到西方著名雕塑身上的《衣纹研究》,将写着made in china的玩具恐龙放大成玻璃钢制品的《中国制造》等系列,找到了自己的方式进行写实主义的创作,“尽管写实雕塑名为写实,但艺术家在创作时都不够写实,都要在创作过程中变形,留下自己的手法,是以写实名义偷着将个人情绪输送到里面。”

  但隋建国在创作中山装这些作品时,虽用写实手法创作,却不留个人的痕迹,“这样做的结果是作品的符号性就出来了,别人不再想这个艺术家想表现什么,你看到什么就是什么。”

  这些大小颜色各异,中空无头的“中山装”,后来成为隋建国最热卖的标志性作品。许多国外艺术机构和资本对中山装系列也是兴趣浓郁,隋建国做一件便卖一件。但时至今日,隋建国直言自己的创作中,最受资本关注的应该不是中山装这些,“对于整个中国艺术系统,中山装、恐龙已经是历史了,已经进入艺术史,作为在世的艺术家还是要做与现在相关的东西。”


“中山装”系列《衣钵》是隋建国的标志性作品。

  尽管退休,但隋建国每天都处于工作状态,每天同一时间给《时间的形状》蘸一层油漆,并认真地记录下每一天时间所呈现的形状。而其他作品诸如《盲人肖像》等也是“时间”维度延伸出来的。

  隋建国说自己创作的前20多年来都在反省社会,用艺术与社会现实较劲,此后才开始想想雕塑是怎么回事,“年过半百,我还没有认真地考虑自己跟雕塑的关系,雕塑是什么,它意味着什么,雕塑对我意味着什么,”时间开始成为隋建国创作的主要元素,“其实这是回到了自我,究竟我是怎么想的,我是怎么生活的,我是怎么回事。对我来说这才是更重要的问题。”

  隋建国用一句“这是20年的一个圈”来总结近年来回归到最原始、最初级的创作中,它们摆脱了控制,完全是物自己的形状。

  退休后

  有了基金会做事更纯粹了

  伴随从中央美院退休,隋建国有了一个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基金会。基金会有着严格的工作安排:宣传推广隋建国的艺术占50%,出版占基金会的10%,10%是对外交流,10%是推动艺术与科学,还有偏远农村地区儿童艺术教育占20%。

  隋建国说,这两年来自己明显感到学校在往行政化方向靠,“院长是什么级,系主任是什么级。本来系主任就是生产队带头,是干活的,需要把整个生产带动起来。但一行政化,就觉得自己是个官,多无聊。”隋建国更认可的是基金会模式,“就在民间做事,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官。钱多就做大事,钱少就做小点,但都是自己想干的,而且都是体制、官方照顾不到的地方,遗漏下来的。”

  目前基金会平台已经交出了第一个成绩单:联合中央美院雕塑系和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于去年12月中旬,共同推出了《现当代雕塑理论译丛》第一年的两本中文版专著,它们分别是威廉姆·塔克(William Tucker)的《雕塑的语言》以及罗萨琳德·克劳斯(Rosalind Krauss)的《现代雕塑之路》。同时为这两本书的出版也举行了一场国际研讨会。


《地罣》被视为中国现代雕塑的代表作。

  隋建国在基金会里只是雇员一名,他的夫人是基金会的主席,她原来是电视台少儿频道的,此前夫妻俩是各忙各的,没想到退休后两人因艺术成为事业上的合作伙伴。“2014年后,她突然间想画画,开玩笑说要文化养老,结果还真的画了,这两年都是她在慢慢向我靠拢,更理解我之前的艺术工作。”

  隋建国也已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基金会民间做事的能量:“原来我就影响央美雕塑系,影响我够得着的学生,但基金会所做的事中光出版就可以影响全国各个学校,所有的雕塑家。这个作用就大了。”隋建国希望这些雕塑理论书籍的系统出版,可以从学术层面上将欧美现代思潮理清,避免大家道听途说,甚至对欧美的误读。

  除了出版外,隋建国更希望在对外交流、对青年艺术家的推动及偏远农村儿童艺术项目上,艺术基金会都能发挥其民间的力量,照顾到官方遗漏下来的那些艺术角落,“民间有自己干事的方法,有了基金会后,可以更多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虽然美院也是很好的平台,但我现在自己做事更纯粹。”

  采写/李健亚

  佩斯北京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