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第55届金马奖在台北揭晓,由胡波担任编剧和导演的电影《大象席地而坐》荣获最佳影片奖和最佳改编剧本奖,然而胡波早已于2017年10月12日,被发现自缢身亡于自家公寓外的楼梯间。


金马奖颁奖现场,大屏幕上是胡波遗像。


“才华”、“纯粹”和“善良”,是胡波死后身边人最常谈到的他的特质。然而这些特质未能使他足以抗御人世的黑暗,而且似乎正是这些特质,让他面对同时有着温情和无情、高尚和无耻的人世时,显得格外容易受伤。在他编剧并导演的影片获得金马奖的今天,也许我们应该重新来思考“死”,同时这也就意味着重新思考“生”。


下文在2017年10月16日首发于新京报书评周刊微信公众号。




光芒的背后,有浓稠的黑暗


“这个操蛋的世界不配有他。”

 

谈及胡波的离世,演员王阳(化名)沉默半晌,吐出这句话。王阳跟胡波因电影《大象席地而坐》结识,合作之后友谊保留下来,成为喝大酒吹牛皮的好哥们儿。“胡波是我合作过的青年导演里最有才华的一个,不是因为他走了才这么说。”跟王阳一样,“才华”是朋友们试图讲述胡波时,最常用到的词汇。

 

胡波身上的才华有着灼人的光芒。自缢之前,他刚刚出版了最新长篇小说《牛蛙》,第三部小说也已写好,除了拍摄完成、后期制作中的第一部长片,还有亟待启动的新电影以及舞台剧项目。今年年初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大裂》更成为让评论界和读者们惊艳的口碑之作。胡波的生活,看起来如同炫目的阳光一般,正不可抑制地铺展开来。

 

但光芒的背后却是浓稠的黑暗。


                                          《大裂》,作者: 胡迁(胡波笔名),九州出版社,2017年1月


10月12日,是胡波好友赵亮(化名)的生日。他们同住一个小区,平时经常串门喝酒聊天。生日这天,赵亮想跟胡波聚聚,一块吃顿饭,但胡波的电话、微信迟迟无人回应。因为胡波常常忘带家里钥匙,便把备用钥匙留给了赵亮。晚上七点,赵亮前往胡波家中查看,四处不见胡波,只有他那只白猫静静卧着。转头出门,却在公寓外的楼梯间看到了胡波悬挂的身体。赵亮形容在那个瞬间,他的“身体里炸了一下”。说完,他沉默着,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却在下一秒无法抑制地啜泣起来。

 

“这一年,出了两本书,拍了一部艺术片,新写了一本书,总共拿了两万的版权稿费,电影一分钱没有,女朋友也跑了…蚂蚁微贷都还不上。”胡波对自己这番自嘲式地调侃,成为很多人猜测他离开的线索:电影、感情、经济似乎都陷入了僵局。


私下里,胡迁曾跟很多亲近的朋友、出版社编辑、文坛前辈提及他的电影《大象席地而坐》在制作中陷入诸多困境。这部电影由知名导演王小帅担纲监制,冬春电影作为制片方。但在制作后期,围绕着剪辑版本、署名权等问题,双方矛盾不可调和,一度闹到要借助法律途径解决。


据多名知情人士透露,胡迁执导这部电影没有任何导演费用,因坚持3小时50分钟的导演剪辑版本,与制片方产生巨大分歧,最后被剥夺了导演署名权——这部由他编剧、导演的作品,最终却完全不属于他了。我们就此向冬春影业总裁、制片人刘璇求证,她表示不愿对此事细节做更多回应,“现在胡波刚刚走,在这个时间节点上,我真的觉得去讲任何这些过往不合适。给他一个安宁吧。”


 胡波与王小帅在片场。


很多朋友提及,第一部长片的遭遇,给胡迁带来了极大打击,戳破了他最初的某些信任和希望。事实上,胡迁的第二部电影项目已经找到投资亟待启动,但胡迁跟朋友调侃,可能再拍一部,也还是会一样,“又被玩儿了”。除了电影创作上的种种艰难,感情上的挫折和不顺,或许也造成了“暗影”的一部分。


这些现实困境跟胡迁的离开之间,有何种关系,成了一场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常年关注生死教育的心理学家陆晓娅分析,心理危机中有一类是存在性心理危机,它产生的原因可能有现实的困扰,也可能跟现实不具备明显的因果关系。


唐突指责与轻薄想象,谈论自杀的两种倾向

 

台湾作家黄丽群算得上跟胡波交流最密切的文坛前辈。2014年相识以来,胡波经常把小说作品拿给黄丽群阅读,也是经由黄丽群推荐,胡波的小说得以在台湾出版。2016年8月,胡波赴台北领取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台湾著名作家骆以军做东,黄丽群一道,跟胡波小聚。席间,两位文坛前辈建议胡波可先从短篇小说创作开始,作为突破口摸索小说创作的道路。

 

或许是听进去了此番意见,从台北回来之后,大半年的时间里胡波密集创作了一批有代表性的短篇小说,并很快由华文天下集结为《大裂》出版发行。虽然创作量不少,但黄丽群认为“胡波的写作不是依靠那种规律性的勤奋,他很信赖状态和灵感”。胡波用一种本能的、单纯的冲动推进着他的创作。“妥协,对胡波来说是脏字”,交谈中,黄丽群如此描述胡波的纯粹,这种纯粹既体现在他的作品里,也体现在他的性格和为人上。也正因为这种执拗的纯粹,胡波的作品往往走向“极尽”,直指人生的绝望,带来极大的压迫感。


《牛蛙》,胡波,九州出版社,2017年10月。出版方华文天下相关负责人表示,小说《牛蛙》已经有重量级影视公司来洽谈影视改编问题,但还没来得及告诉胡波,他就已离开。


或许,这种形而上的绝望才是胡波做出自缢选择的缘由,但种种试图追根溯源的努力,都只能还原部分真相。“我可能有抑郁症吧”,跟朋友聊天的间隙,胡波会偶尔如此调侃自己。

 

胡波的离开令人震惊,但走出一些距离来看,自杀事件一直层出不穷。仅仅是在过去的一年多,我们的公共记忆里,就先后有政治学学者江绪林、“天才史学少年”林嘉文、台湾作家林奕含的自杀离世。每个人的私人记忆里,或许也总有跟“自杀”有关的记忆。


大学时代,我常常去旁听哲学学院的课程,因此缘故认识了哲学班的同学。其中有一位平时温和如水、安安静静的男孩,某一天毫无征兆地选择了从楼顶飞身跃下。


他的离开,激起了一片指责:“想不开”“念哲学念傻了”“懦弱”“对不起父母”“不负责任”...... 同样地,也有无数相熟不相熟的朋友转发微博、点蜡烛、写文章缅怀。但这些追思,又微妙地令人反感,那感觉,就像是“我的朋友,变成了一条微博。”


这些缅怀当中自然有真诚的悲伤,但那些蜡烛和纪念,让“自杀”变成了一种抽象的叙事,甚至,成为一种被抽空了的“传奇”。多年以后,采访一位知名学者时,谈及生死问题,他一再强调自己小学时就想过多次要自杀,言谈之间俨然将自杀作为早慧的明证,成就传奇的道具。

 

我们都如何去谈论“自杀”这件事?


很多年过去,每每遭逢类似事件,我们仍然处在这两种倾向之间:要么是粗鲁无礼地指责“想不开”,要么是浪漫化地轻薄想象。


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对人生而言同样重要


无论是公共记忆中自杀的“陌生人”,还是私人记忆中自杀的朋友,他们各自面临着自己的困境。很多自杀者的选择平静而决绝,让旁观或悼念的人找不到一丝置喙的缝隙。

 

“未来对我太没吸引力了。仅就世俗生活而言,我能想象到我能努力得到的一切,也早早认清了我永远不能超越的界限……”被誉为“天才史学少年”的林嘉文如此描述他自杀的缘由。江绪林在遗书里,则用极为清晰平静的笔触,有条不紊地安排了身后事。他们的离开都曾经被归咎为“抑郁症”,但如同江绪林的挚友和前辈、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教授刘擎所说,“我总觉得,用抑郁症这个词去说绪林,太轻巧了,太方便地打发了一切。”

 

“理想主义是可贵的,但健全的现实感以及审慎、妥协甚至迂回的精神也同样是可贵的品质,也同样有古典思想的渊源。追寻理想的道路漫长,请珍惜自己的生命。我们走得慢,才能走得更远。” 刘擎在江绪林追悼会上,以此来提示“现实感”的可贵。

 

理想主义的气质是难得的、值得保护的,但另一方面,泥沙俱下的生活却要求我们同时具备一种现实主义的气质。这种现实感中,要有能拥抱最柔软的美好的温情,也要有能抵抗最坚硬的丑陋的无情。因为人间总是如此:同时有着温情和无情,高尚和无耻,柔软和坚硬。


仅仅是在过去的一两年内,我们的公共记忆里,就先后有政治学学者江绪林、“天才史学少年”林嘉文、台湾作家林奕含的自杀离世。他们各自面临着不同的“困境”,但我们在公共讨论中,对“自杀”的谈论却从没有脱离轻慢的指责与想象。


当然,这不是说谁就有资格指责或评判那些选择了自杀的人。


每个选择以自杀谢世的人,都面临着自己的深渊。但每一次沸沸扬扬的缅怀背后,总有更多的自杀者,走得无声无息。生命如同草芥一般无人在意,破土而出之后,又被“以万物为刍狗”的命运一把扯断。

 

在我更小一些的时候,邻居有一位常常面带笑容的老人,她后来身患重病常年卧床,子女拒绝提供医药费,也不去探望。在某个深夜,她喝农药自尽。她是为了不再忍受病痛的折磨吗?还是对人世已经没有眷恋?抑或是,她想让无情的子女感到一丝丝愧疚?又或者,她什么都没想。无论她喝下农药的瞬间是何种状态,最悲哀的或许是,她的死没有引起一丝一毫的响动。过了几天,她的子女就若无其事甚至神采飞扬地过起了自己的生活。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活了,又无声无息地死了。

 

像那首流传甚广的诗。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哭,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哭,在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里的某处笑,

无缘无故地在夜里笑,在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走,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死,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死,望着我。


或许人生就是这样一件无缘无故的事情。


大笑的胡波。


没有人能知道,每一个选择提前离场的人,那些我们曾经的同行者,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一念”里头包含的整个宇宙。有些话,人可以跟朋友讲;还有些话,人只能跟自己讲;而更有一些话,人无法同任何人讲,也无法同自己讲。于是,那团包裹着身前身后的迷雾,总是越来越涨大,真实几不可见。

 

如果说世间有什么事情是公平的,那大概是在人生这场过山车里,每一次升上巅峰的狂喜与每一次坠落谷底的绝望,每一个人都毫无选择地承担着共同的“苦”。那每一次吹拂过眼角鼻稍的瞬息,是我们共同拥有的记忆。



附记:


如果你发现身边朋友或亲人有自杀倾向,甚至已经开始策划自杀步骤与方法,第一选择是全程陪伴,并立即带他(她)去医院就诊。注意,并非心理咨询中心。心理咨询往往更适用于慢性的抑郁症状,对于出现急性反应的人,医院治疗更加及时有效。


一般来说,从出现急性自杀倾向到舒缓乃至消除此倾向,临床上大约需要一周左右的时间。这个时间可能根据个体自身特质与支持系统的不同,产生缩短或延长等相应差异。


感谢常年关注生死教育的心理学家、北京师范大学学者陆晓娅和北京大学学生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咨询师、心理学家李松蔚对本文涉及自杀心理、自杀干预及救助的介绍与解惑。


作者:新京报记者 张婷

编辑:走走,寇淮禹


来源:新京报书评周刊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