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国家有两个总统，这种匪夷所思的荒诞剧情正在拉丁美洲上演。1月23日，35岁的反对派领袖胡安·瓜伊多在集会上斥责现任总统马杜罗在去年竞选时操纵选举，没有合法总统的资格。在重新选举之前，自己将担任委内瑞拉的“临时总统”。
胡安·瓜伊多
仅仅在瓜伊多宣布的几分钟后，美国白宫就发表声明，承认瓜伊多的“合法总统”地位。紧接着，加拿大、巴西和其他九个南美国家相继跟随美国的立场，欧洲议会随后也表态支持，这让这个拉美国家的内政彻底成为了全球的关注焦点。
支持他国政变，这对美国来说不算什么新鲜事。但是这次毫无预兆、精心策划的外交行动还是让不少国际事务的观察家大为惊讶。在公开表达强硬立场之后，美国又在联合国会议上“逼迫”各国表态，制裁委内瑞拉的国有石油公司，游说英国央行拒绝委内瑞拉运回黄金来缓解压力。这一系列雷厉风行的“组合拳”让不少评论家直言不像特朗普政府的一贯做派。
美国的外交行动，是为了应对内政困境，转移民众的注意力吗？美国可能对委内瑞拉“动武”吗？在美国的干预下，委内瑞拉会成为下一个伊拉克吗？
石油价格大跌，经济危机把委内瑞拉推进深渊
委内瑞拉的动荡政局，背后的根源是难以挽救的经济困境。委内瑞拉曾是全球最大的石油出产国之一，已查明的石油储量有3000亿桶。上世纪20年代以来，委内瑞拉就以卖石油为生，等到上世纪中叶，委内瑞拉已经发家致富，人均GDP高居世界第四。两次石油危机的时候，委内瑞拉更是赚得盆满钵满。
最近十几年来，国际油价持续走低，委内瑞拉的石油生意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前任总统查韦斯推行的高福利计划在经济凋敝的背景下彻底崩盘。国家已经陷入恶性通胀，民不聊生，进入“全面饥饿”的时代。马杜罗是查韦斯的信徒，他在2013年以微弱的优势接替了查韦斯，成为了委内瑞拉总统。马杜罗不停向外国借债的同时，也通过发行石油币，出售黄金储备的方式缓解通货膨胀导致的货币信用危机。
国内经济持续恶化的同时，委内瑞拉政府也越发走向独裁。2018年5月，美洲国家组织发表的一份长达400页的独立报告，认为总统马杜罗对一连串的侵犯人权行为负有责任，这包括了谋杀、法外处决和酷刑，以及相关的人道主义危机。目前，委内瑞拉的失业率在20%以上，通货膨胀率达到40万%，凶杀案发生率世界第二，腐败率排在世界第九。联合国11月的数据显示，已有超过300万人逃离委内瑞拉。
支援委内瑞拉政变，这一点都不“特朗普”
如果说委内瑞拉的内生性问题让政变成为必然选项，美国在此次事件中的表态就更耐人寻味。多位评论者指出，美国此次的外交行动极不合特朗普政府的一贯作风。
弗里德曼（Uri Friedman）在《大西洋月刊》的网站上撰写了一篇文章，直言白宫对委内瑞拉的举措是至今为止最不“特朗普”的行动。作者的观点得到了《新共和》、《经济学人》等杂志上多位评论家的认同。
特朗普决定承认委内瑞拉反对派领导人是该国的合法总统的方式，在多个层面都让人惊讶。特朗普没有通过他的个人推特宣布，也没有在推特上留下任何暗示。在总统宣布之后，没有任何顾问下台来安抚盟友。没有人打印出一条推文并将其交给国务卿，以便他可以将其变成连贯的政策。
相反，马杜罗通过操纵选举，开始自己新任期的同时，国务卿迈克·蓬佩奥悄悄地和南美及其他地区的合作伙伴进行磋商。国家安全顾问约翰·博尔顿肯定了委内瑞拉国民议会议长瓜伊多的宪法权利，认定马杜罗的总统任期无效。就在委内瑞拉的反政府抗议活动前夕，副总统迈克·彭斯打电话给瓜伊多，并在一个专栏和西班牙语播放的视频中表达了对委内瑞拉人民的声援。紧接着的第二天下午，瓜伊多在喧闹的集会上宣布自己为临时总统的几分钟内，白宫就发表了一份声明，承认他是该国的合法领导人。没过多久，加拿大和十个拉丁美洲国家加入，支持瓜伊多的合法总统身份。
这一切都布置得太巧妙了，事先的盟友密谈，与反对派的之间沟通，事后的立即响应，严格遵守信息的发布时间。如此井然有序、精心打理的外交活动，实在不像特朗普的作为。
这位宣扬“美国第一”的总统，他的言论记录中很少援引民主和人权，他对弗拉基米尔·普京和金正恩等独裁者表示钦佩。而坚持不懈地在一个没有民主的国家恢复民主，通常是美国利益的最大挑战之一。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高级政府官员在接受记者提问时，被要求解释特朗普总统对马杜罗的异常立场。这位官员解释，委内瑞拉和美国都必须遵守他们在2001年通过的多国宪章，接受民主是西半球的主流政治制度。但是，这样的说辞空洞无力。如果我们从特朗普的总统任期中学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当他认为当前局势不符合国家利益时，他从不会一丝不苟地遵守先前的国际协议。
胡安·瓜伊多
美国可能对委内瑞拉“动武”吗？
就在经济制裁之后，美国进而宣布，对委内瑞拉的制裁将不排除军事行动。白宫国家安全顾问约翰·博尔顿（John Bolton）在白宫简报会议上说道：“特朗普总统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非常明确，这表明所有选择都已摆在桌面上。” 博尔顿指出，马杜罗当局的暴力行为，不仅针对在委内瑞拉的美国人，也是对国会和已被美国政府承认的总统瓜伊多的侵犯。美国会就此做出“重要回应”。
至于“重要回应”指的是什么，博尔顿拒绝透露。“我们不打算定义它，我们只是希望委内瑞拉安全部队知道我们对瓜伊多总统、国民议会、反对派以及在委内瑞拉的美国人的关切。”博尔顿在讲这番话之时，还玩弄了一个小花招，看似心不在焉地让摄影师看到一张潦草的法律文件，上面写着“5000名士兵前往哥伦比亚”。
美国真的对委内瑞拉实施军事行动吗？《大西洋月刊》的专职作者大卫·格拉汉姆（David Graham）就此撰文，指出美国表态可能采取军事措施背后的原因。
首先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特朗普在国内政治遇到了困境。他刚刚对美墨边境墙的预算做出让步，结束了美国史上最长的政府停摆。当总统在国内受到阻碍时，他们往往会在海外寻找机会，以便在没有立法机关和司法机构的约束下迅速达到自己的目的。
我们经常能看到总统批准了一个快速果断的海外军事行动，这么做无非是为了转移人们的注意力，挽回不断下滑的民众支持率。这种手段在国际政坛上司空见惯，即使特朗普自己在竞选时还在批评前任政府的军事冒险主义。
实际上，这也不是特朗普第一次威胁要对委内瑞拉“动武”了。 2017年8月，他就曾毫无预兆地公开表示，美国对委内瑞拉有很多选项，其中就包括军事行动。特朗普说，美国人民遍布世界各地，有些人生活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委内瑞拉离美国不是很远，那里的人民正在遭受痛苦。军事行动是解决问题的一个选项。
特朗普现在发出的军事威胁和2017年时还不太一样。最大的区别在于，总统的智囊团成员已经大变样了。2017年的时候，在特朗普身边的是国务卿雷克斯·蒂勒森（Rex Tillerson），美国驻联合国大使尼基·海莉(Nikki Haley)，以及国家安全顾问麦克马斯特（H. R. McMaster）。这三人都对特朗普信誓旦旦的威胁感到不安。
如今，蒂勒森和麦克马斯特被解雇了，海莉自己辞职了。更为强硬的迈克·蓬佩奥（Mike Pompeo）取代了蒂勒森的国务卿职务，但最根本的变化来自国家安全委员会。麦克马斯特的继任者博尔顿长期以来一直支持帮助海外国家发动政变，最著名的例子就是之前的伊拉克军事行动。
在为小布什政府工作时，博尔顿曾警告说“伊朗对委内瑞拉的铀矿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当时协助博尔顿的是小布什阵营的另一位老将，艾略特·艾布拉姆斯（Elliott Abrams），他刚刚被任命为委内瑞拉问题的特使。艾布拉姆斯在协助拉丁美洲政变方面拥有着丰富的经验。早在20世纪80年代，他就帮助过一个右翼组织的反对派，试图推翻尼加拉瓜政府。
美国军方这次真的会出手吗？大卫·格拉汉姆认为，特朗普一直以来都是反复无常，经常出尔反尔的先例让人们很难把特朗普的威胁言论太当真。但是，如果这次美国政府坚持要采取军事行动，特朗普身边的新面孔会是幕后的最大推手。
马杜罗
委内瑞拉会成为下一个伊拉克吗？
同样是石油大国，同样是内忧外患，委内瑞拉的处境很难不让人联想起之前的伊拉克。一些评论家担忧，美国的干预无益于改善委内瑞拉人民的生活，只会让这块土地变成下一个伊拉克。
布朗大学研究当代拉美史的访问教授安德烈·帕利亚里尼（Andre Pagliarini）在《新共和》网站上撰文，指出国际干预推翻马杜罗政府并不难，但要想恢复委内瑞拉的秩序不是朝夕之功。
2003年的伊拉克战争就是沉重的教训。 2003年9月14日，副总统迪克·切尼发表了臭名昭著的言论，宣称入侵美军将被伊拉克人视为“解放者”。最后的结果已不用多说。委内瑞拉是一个无法解决简单问题的泥潭。即使马杜罗在国际干预下很容易被推翻，但这种后果肯定是灾难性的，甚至很可能比现状更糟糕。
与伊拉克的情况一样，如果没有国际法的批准，委内瑞拉还没有为“后马杜罗”时代准备任何明确的计划。美国前总统奥巴马最近就表示，“后卡扎菲”的利比亚的秩序重建的计划不足，是他总统任内最大的遗憾。特朗普虽然很难看出会向前任学习，但如果他从布什和奥巴马的执政中吸取教训，那么委内瑞拉和世界无疑都会受益，特别是考虑到委内瑞拉的冲突随时可能扩大到边境之外，危及邻国巴西或已经处于动荡之中的哥伦比亚。
马杜罗
纽约州立大学奥尔巴尼分校的拉美研究教授加布里埃尔·黑特兰（Gabriel Hetland）加入了批评者的行列，他在《卫报》上发表评论，谴责美国政府对委内瑞拉的干预和制裁。
美国的经济制裁对当地人民没有益处，只会恶化委内瑞拉的人道主义状况，美国国会自己也承认了这点。2018年11月的国会报告中提及，尽管更严厉的经济制裁可能会影响委内瑞拉政府的行为，但它们也可能产生负面影响和意想不到的后果。更严厉的制裁可能会加剧委内瑞拉粮食和药品的短缺，加剧贫困和大规模移民的现状。委内瑞拉的许多民间团体也反对这些可能恶化人道主义状况的制裁。
黑特兰教授评论道，这似乎不是国会声称的“偶然的副作用”，而更像是美国外交政策的主要意图：用经济制裁让委内瑞拉人感到绝望，以至于逼迫他们反对马杜罗。这样的政策毫无人道可言。
委内瑞拉的困境并不全是马杜罗当局一方造成的，反对派也要为此承担责任。例如2014年和2017年的暴力事件，背后不仅受到了美国的全力支持，反对派也需要对很多人的财产和生命损失负责。这种暴力助长了恐惧和两极分化的气氛，抑制了经济改革和政府与反对派对话的前景。
委内瑞拉现在需要的，是一个拥有广泛基础的反对派，他们能有效地将合法的政治要求和紧迫的社会和经济需求联系在一起，为普通人民争取更多的食物、药品和基本服务。瓜伊多和美国使这种预想的可能性大大降低，同时增加了灾难和内战的风险。这种不顾一切的冒险主义可能把委内瑞拉变成下一个伊拉克。
作者：新京报记者 李永博
编辑：沈河西 校对：薛京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