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余世存

 


说到过年,说到腊月最后一天,大概华人社会没有不知道它的意象。这一天一般称为大年三十,这一天的晚上称为除夕,又称大年夜、除夕夜、除夜、岁除等。这一天的饭称为年饭、年夜饭。

 

人的坐井观天从我的年饭经验中可以看出。印象中我家和我们村里人的年饭都在早上,各家的大人多是凌晨两三点起来做饭,做好后喊仍在酣睡的孩子们起床,五六点钟,全村里响起此起彼伏的鞭炮,这就表示这一家人祭拜了天地祖先,可以吃年饭了。因此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认定年饭就是早上吃的饭,后来进城读书,听见城里同学说中午吃年饭,晚上吃年饭,我还心里笑城里人不懂规矩;再后来看到阿Q心理,恍然看到了自己。

 

吃年饭对我们中国人来说意义重大,深入骨髓,这是团圆饭、报恩饭。一年一度的年饭使家人之间的关系得到强化,使之更为紧密。家人的团聚往往令一家之主及全体成员在精神上得到安慰与满足,一家人在一起,长幼有序,你谦我让,这就是中国人的天伦。我印象中最深的是公社时期,村里分工钱,村里的大人围成一团,听会计喊名字,然后说全年挣工分多少,总共挣钱多少,扣除什么,实得多少。一般两个壮劳力的家庭一年辛苦所得大约一百元左右,这些钱是过年到城里买年货的资金,也是下一年全年日用的开支。尽管如此,家家户户仍会花点钱把年过好,把年饭做丰盛。

 

 

《节日之书》,余世存著,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9年1月版

 

年饭吃完时,天刚亮透。大人们收拾残局,孩子们到村里的道场里玩耍。农村的孩子不仅此时可以尽情吃鸡鸭鱼肉,也可以喝酒。孩子们会在一起比赛谁今年吃的肉多,喝的酒多。我第一次喝酒似乎忘了是一杯还是两杯,总之,年饭吃完,就不省人事,醉得睡过去了。

 

吃过年饭的大人小孩子都要把棉衣棉裤的外套衣服脱了,女人们洗衣,这样保证第二天春节时家里没有脏衣服。男人们收拾庭院。早上大鱼大肉吃过,中午饭从简,饭后,家家户户张罗写春联。这个时候,父亲就会跟我一起商量写多少副春联,猪圈、牛栏、果树、大门、厨房、堂屋等,都写什么。我每写一副,都要从书上找句子,即使是套话、跟去年的对联一模一样的话,父子两人都说过几遍再写下来。“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自古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春回大地风光好,福满人间喜事多”“鸿运当头迎百福,吉星高照纳千祥”“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万象更新”“前程似锦”“烟火长春”“六畜兴旺”“鸡鸭兴旺”“果木兴旺”,等等,成了烂熟的春联套路。

 

虽然只有几副对联,偶尔有邻居过来求一副两副,但写完天已经擦黑,这时候就用浆糊把对联、以及从街上买回的门神、年画一一粘贴好。贴好大门的对联,就把门关上。这以后的时间就不能外出,也不希望有人来家里,如果有后者发生,就意味着不吉利,要倒霉。晚饭也从简,吃过晚饭,把煤油灯、蜡烛、电灯等熄灭,上床睡觉。争取睁眼早起就是新年,孩子们先给父母大人拜年,拿到压岁钱,再到村里拜跑年。

 

当然,除夕时也知道守岁。但一般孩子们下决心守岁,在火盆边熬到深夜十点来钟就熬不下去,要上床睡觉了。从20世纪80年代到现在,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仅电灯普及,收音机、电视普及,就是网络也成为守岁过年的新平台。今天的青少年在除夕守到新年,有太多的热闹可看,有太多的节目消遣,守岁轻而易举。

 

 

我对除夕的印象深刻,因为我生于大年三十,但遗憾,并不是所有的年份都有大年三十,经常过到腊月二十九就成了旧年的最后一天,二十九的晚上成了除夕。周围人知道的,就会恭喜我过生日时开玩笑说我没有添寿增岁,以至于我有一阵得意,同龄人都完整地长了一岁,我还是那么大。我也因此留意谁跟我一样生于除夕,舒芜先生就告诉我聂绀弩先生跟我一样的生日,还告诉我聂先生一句自寿诗:此六十年无限事,最难诗要自家删。

 

我对除夕过年的印象深刻,还因为几乎家家户户贴年画时都能看到我的姓。胖小子、胖丫头抱着大鲤鱼的年画是我儿时看得多的,年年有余。这种附会类比性思维不仅年画,就是年饭中也可以看到,年饭中的火锅和鱼是必须的,寓意红红火火、年年有余、吉庆有余。当然,还有一些菜也有寓意,包饺子时也可以放硬币进去当彩头,饺子还有元宝的意思。

 

除夕除了贴春联、贴年画外,还有贴福字、贴窗花,还有祭祖,挂灯笼等习俗。这些习俗中,禁忌也是极为重要的。父母长辈教孩子切记的就是不能在这一天说完了、没有了,如果问还要不要添饭加菜,标准答案是“吃好了”“吃有了”,不能说“不要了”;如果问饭还有没有,标准答案是“还有”“吃得太多了”,不能说“吃完了”……这些话必须学会,否则应答不当会被认为不吉利。

 

还有不少禁忌。如前面说的贴完春联关门后忌讳外人来串门,据说这是“踩年饭”,会搅得全家人不安宁。吃年饭供祖先时,全家人不得说话、吵闹;不得向地上泼水;不得叫小孩子名字,等等。除夕守岁,也禁忌大声喧哗,禁忌照镜子,还忌讳灯油泼地,忌讳打碎杯子、碗盆,如果打碎了,就要念“岁岁平安”等吉祥话,以可化解灾难,等等。

 

余世存

 

这些忌讳现在很少见了,不仅如此,现代人多在大城市工作,要回家乡团圆,吃年饭,多不能十全十美。有的大年三十还在上班,有的则因买不到车票只能初一回家乡,凡此种种,导致现代人过年变成了走过场,过场大于仪式,形式大于内容了。

 

 

过了除夕,就是正月初一,就是我们现代人所说的春节了。从初一到十五,都算春节,都算人们要过的新年。在民间,传统意义上的春节是指从腊月的腊祭或腊月二十三或二十四的祭灶,一直到正月十九。或者说,从腊月到正月,民间都叫过年。只不过,腊月年叫旧岁,正月年叫新年。辞旧迎新,辞旧多限于家庭内部,迎新则在亲戚、乡邻、社会中活动。

 

过年的历史久远。四千年前,据说舜继天子位时祭拜天地。从此,人们就把这一天当作岁首。这就是农历新年的由来。从考古天文学的角度看,先民在历法的终点和起点时实行庆祝,最初只有几天时间。据说东西方民族都曾经有过一年十月历、十二月历整数即360天的纪年法,多余出来的四五天则用于庆祝。但后来演变成,过年或辞旧迎新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官民之间营造出一两个月的过年气氛。

 

自正月初一到十五,都有讲究。初一的名称很多,如鸡日、三元、三朝,等等。这一天除了拜跑年,基本上到舅舅家拜年。初二是狗日,初三是猪日,初四是羊日,初五“破五”,是牛日,初六是马日,初七是人日……但是正月跟新春又有差异,正月可以叫新年,却不一定叫新春。古人的春节一般指立春节气,即公元纪年的2月5日前后,或泛指春天。这个日子有时在正月初一之前,有时在其之后。1912年,国民政府在推翻满清政权以后,将当时最通行的农历新年的称谓“元旦”划给了公历元旦日,而改称农历新年为春节。至此,“春节”之名才正式归属农历新年。

 

我们现代的春节,即使简化,大家仍觉得麻烦。很多人以为春节可以休息一下,但到了春节仍忙得应酬不到位。民间亲戚朋友的聚会、庙会、朋友圈一类的热闹加上吃喝、抢红包、发短信微信让人觉得忙不胜忙。官方的各种团拜会、新春茶话会、文艺汇演等,也让人眼花缭乱。

 

古人过年要繁琐很多。正月初一,朝廷要举办“大朝”。各级官员按照等级向皇帝进献礼物,高级官员有资格到殿上去喊皇上万岁,然后大家一起听音乐吃大餐。范晔在《后汉书》志第五《礼仪中》记载:“每岁首正月,为大朝受贺。其仪:夜漏未尽七刻,钟鸣,受贺及贽。公、侯:璧。中二千石、二千石:羔。千石、六百石:雁。四百石以下:雉。百官贺正月。二千石以上上殿称万岁。举觞御坐前。司空奉羹,大司农奉饭,奏食举之乐。百官受赐宴飨,大作乐。”

 

朝廷过节还会有严肃的学术辩论。东汉光武帝曾在元旦朝贺大会上,令群臣中能说经者,于廷前辩论驳难,理屈词穷的将席位让给辩胜者。结果,学京氏易的戴凭连连获胜,夺座席五十余。《后汉书》卷七十九上《儒林列传第六十九上》为此记载:“正旦朝贺,百僚毕会,帝令群臣能说经者更相难诘,义有不通,辄夺其席以益通者,凭遂重坐五十余席。故京师为之语曰:‘解经不穷戴侍中。’”

 

除了自己人,还有蛮夷进贡,“正月旦,天子幸德阳殿,临轩。公、卿、将、大夫、百官各陪朝贺。蛮、貊、胡、羌朝贡毕,见属郡计吏,皆陛觐,庭燎。宗室诸刘杂会,万人以上,立西面……”有一年的朝廷庆典,还有东罗马(有人说叙利亚)来的表演者。还有一年,缅甸的一个代表团来到京城,声称是大秦人(即东罗马),他们中有不少魔术师,“有献乐及幻人,能变化吐火,自支解,易牛马头,又善跳丸,数乃至千”。

 

张衡在其名篇《东京赋》里说:“于是孟春元日,群后旁戾。百僚师师,于斯胥洎。藩国奉聘,要荒来质。具惟帝臣,献琛执贽。当觐乎殿下者,盖数万以二。尔乃九宾重,胪人列。崇牙张,镛鼓设。郎将司阶,虎戟交铩,龙辂充庭,云旗拂霓。夏正三朝,庭燎晢晢。”

 

 

张衡

 

上有所好,下必甚之。东汉崔寔《四民月令》记载,在元旦后,要“谒贺君、师、故将、宗人、父兄、父友、友、亲、乡党耆老。”民间贺年因此大张旗鼓地开展起来,我们说,过年的时间因此不断延伸,兼并了腊月和正月,也就毫不奇怪了。

 

 

在古典文学作品中,写过年最为细致的莫过于《红楼梦》。

 

“当下已是腊月,离年日近,王夫人与凤姐治办年事。”年事最重要者莫过于祭祖,“贾珍那边,开了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又打扫上房,以备悬供遗真影像”。其次是压岁,就是发放压岁钱。贾府的压岁钱做得很精致,用一百五十三两碎金子铸了二百二十个小锞子,有梅花式的,有海棠式的,还有笔锭如意、八宝连春等不同样式。三是送年礼,其中承包贾家庄园土地的庄头乌进孝此时也按规矩给贾家进贡、送礼,“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二百只,野鸡,兔子各二百对……”,折合银子有二千五百两之多。四是向本府子弟们发放年物。五是贴对联,换门神。书中说,到了腊月二十九,荣宁二府已经“换了门神、联对”。六是门面、挂牌等显眼之处,一般需要油饰见新,故书中有“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等字样。

 

到大年三十祭祖,贾府上下,“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得无一隙空地”。祭祖之后,再给尊长拜礼,长辈受礼的同时开始散压岁钱,包括准备好的金银锞和荷包等。受礼散钱之后,开始全家的和欢宴。整个除夕之夜,两府内外,荣宁街上,统统都是灯火高挑,爆竹齐鸣,笑语喧阗,竟夜不绝。

 

从大年初一开始,至正月十五,前后半个月的时间,主要是拜年、吃年酒。“王夫人与凤姐是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那边厅上院内皆是残酒,亲友络绎不绝,一连忙了七八日才完了。早又元宵将近,宁荣两府皆张灯结彩,十一日是贾赦请贾母等,次日贾珍又请,贾母皆去随便领了半日,王夫人和凤姐儿连日被人请去吃年酒。”一直到正月十七,贾府宗祠的大门才关上,供奉的祖宗影像也收了起来。但年还未过完,十七日当天薛姨妈就来请贾母吃年酒,十八日是赖大家,十九日是赖升家,二十日是林之孝家,二十一日单大良家,二十二日吴新登家。

 

当然,曹雪芹描写贾府过年,既向人们展现贾府的热闹,也暴露了贾府的衰败。从元春省亲时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到贾珍跟乌进孝哭穷,从“除夕祭宗祠”的人山人海,到“元宵开夜宴”时的冷清,贾府的败象已很明显。但即使如此,贾府上下贪图虚荣,没有热闹创造热闹,没有快乐就利用过节来进行“快乐总动员”,或不顾天时、人为延长过节时间一直处于过节的“欢乐大本营”中,只有贾宝玉最受不了的就是荣宁两府的热闹。

 

 

到了现代,作家笔下的过年则多系写实,记下了各地的过年习俗。

 

如鲁迅的《祝福》写江浙一带的过年:“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地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煮熟之后,横七竖八地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

 

 

鲁迅

 

同样是江浙人的丰子恺也详细地写过《过年》,其中讨债一段有地方特色:“街上提着灯笼讨账的,络绎不绝。直到天色将晓,还有人提着灯笼急急忙忙地跑来跑去。这只灯笼是千万少不得的。提灯笼,表示还是大年夜,可以讨债;如果不提灯笼,那就是新年元旦,欠债的可以打你几记耳光,要你保他三年顺境。因为大年初一讨债是禁忌的。但这时候我家早已结账,关店,正在点起了香烛迎接灶君菩萨。此时通行吃接灶圆子。管账先生一面吃圆子,一面向我母亲报告账务。说到赢余,笑容满面。母亲照例额外送他十只银角子,给他‘新年里吃青果茶’。他告别回去,我们也收拾,睡觉。但是睡不到二个钟头,又得起来,拜年的乡下客人已经来了。”

 

沈从文先生回忆湘西人过年:“我生长家乡是湘西边上一个居民不到一万户口的小县城,但是狮子龙灯焰火,半世纪前在湘西各县却极著名。逢年过节,各街坊多有自己的灯。由初一到十二叫‘送灯’,只是全城敲锣打鼓各处玩去。白天多大锣大鼓在桥头上表演戏水,或在八九张方桌上盘旋上下。晚上则在灯火下玩蚌壳精,用细乐伴奏。十三到十五叫‘烧灯’,主要比赛转到另一方面,看谁家焰火出众超群。”

 

梁实秋写的《北平年景》则说:“吃是过年的主要节目。年菜是标准化了的,家家一律。人口旺的人家要进全猪,连下水带猪头,分别处理下咽。一锅炖肉,加上蘑菇是一碗,加上粉丝又是一碗,加上山药又是一碗,大盆的芥末墩儿、鱼冻儿、肉皮辣酱,成缸的大腌白菜、芥菜疙瘩管够。初一不动刀,初五以前不开市,年菜非囤集不可,结果是年菜等于剩菜,吃倒了胃口而已。”

 

老舍也写过北京人过年:“过了二十三,大家就更忙起来,新年眨眼就到了啊。在除夕以前,家家必须把春联贴好,必须大扫除一次,名曰扫房。必须把肉、鸡、鱼、青菜、年糕什么的都预备充足,至少足够吃用一个星期的—按老习惯,铺户多数,关五天门,到正月初六才开张。假若不预备下几天的吃食,临时不容易补充。还有,旧社会里的老妈妈们,讲究在除夕把一切该切出来的东西都切出来,省得在正月初一到初五再动刀,动刀剪是不吉利的。这含有迷信的意思。不过它也表现了我们确是爱和平的人,在一岁之首连切菜刀都不愿动一动。”

 

鲁迅还写过一篇《过年》的随感:大家过年的待遇是一样的:结账,祀神,祭祖,放鞭炮,打马将,拜年,“恭喜发财”!但是,“叫人整年的悲愤,劳作的英雄们,一定是自己毫不知道悲愤,劳作的人物。在实际上,悲愤者和劳作者,是时时需要休息和高兴的。古埃及的奴隶们,有时也会冷然一笑。这是蔑视一切的笑。不懂得这笑的意义者,只有主子和自安于奴才生活,而劳作较少,并且失了悲愤的奴才。”

 

鲁迅有“视民如伤”的儒家情怀。在对新年的祝福中,确实既要恭喜发财,也要祝福人类和人性将遇到的挑战、灾难和不幸,其中也有我们身边被命运选中的亲友。阿赫玛托娃就有名诗:新年好!新的悲伤好!

 

我们几代人一同经历了全球化浪潮的喜剧,也经历着全球化的反动。在文明的时运变迁里,既然我们应劫应运而生,就得印劫印运,如此庶几完善美满。

 

中国文化称道这种人的行为是通天下之志,定天下之业,断天下之疑。

 

我们在这里,领受我们当受的福报、福祉和报应,吉凶与一切众生同患。唯有如此,才能有望贞下起元;唯有如此,一元可复,复始而万象更新。

 

祝福新年!“新年好,新的悲伤好!”

 

(本文经出版社授权,摘选自余世存的《节日之书》,文中略有删节。)

 

作者丨余世存

摘编丨徐悦东

编辑丨董牧孜

校对丨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