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盛文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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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国古典图式中汲取资源

  

水木茂生于1922年,去世于2015年。他离开不久,却像一位古人,与当下时代有过匆匆的交集,随后又擦肩而过。在近一个世纪的生命历程中,他以惊人的勤奋,继承了日本江户时代鸟山石燕等妖怪画家的图像传统,又从葛饰北斋、歌川国芳等人的浮世绘中吸取营养,又能亲身去做田野考察,汇集日本民俗和传说,补录新产生的妖怪,终成妖怪学承上启下的人物。《妖怪大全》之后,水木茂又开始关注中国乃至世界各地的妖怪,其中的中国妖怪尤其引人注目。


《妖怪大全:中国·世界篇》,[日]水木茂著,杨建琴、袁秀敏译,南海出版公司,2020年1月。

  

在绘制中国妖怪时,水木茂发现,日本妖怪中约有七成来自中国。这些中国妖怪的绘制,可以看做是一次还乡之旅,既是对日本妖怪的追本溯源,又是中国妖怪的再发现。


以图像为主导的妖怪绘卷,自然涉及图式的来源问题。水木茂善于从中国古典图式中汲取资源,将古拙奇峻化为圆润可爱。当他看到《山海经》的明清绘图本,便从中择出狰、天狗、毕方、蛊雕等上古奇兽,并将其置于具体的环境之中,或为人所目击,或独行旷野,漫无休止地奔走,不知疲倦。上古奇兽进入了当下空间,依然虎虎生风。或许,它们本来就没有远去,而是在不为人知的秘密空间里暗自生长,直到机缘巧合,才会现出身形。


中国天狗。

  

有些图式来自更为隐蔽之处,比如《虎神》取自萧云从的《离骚图》,《夜叉国》《山魈》脱胎于清代的绣像本《聊斋志异图咏》,还有一部分故事脱胎于清末的《点石斋画报》。经过水木茂的改造,这些妖怪的形象变得活泼,由古图衍变为现代漫画,也正切合了当下时代的阅读期待。在他笔下,妖怪没有板着面孔,有一些甚至还极为欢乐,即便是山魈之类狰狞的大妖,也能窥见其狰狞背后的滑稽,似乎是故意装作凶恶之态来吓人。色厉内荏的局促,消解了妖怪带来的恐惧。妖怪可以是强而有力的,也可以是虚张声势的,种种伪态,皆是妖。


吐舌头火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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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妖怪的理解,见仁见智

  

情境的再现,也是水木茂所擅长的。水木茂谈到自己的妖怪画,在创作时,“进入某种境界,沉浸在某种感觉里,试着将这种心境、感觉画出来,也就捕捉到了妖怪。”妖怪的出现,是精神事件,可以通过深层的精神体验感知。于是,他将画面拉近,将事发现场无限放大,妖怪和人的遭遇现场几乎撑满了画面,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紧张的气氛呼之欲出,观者仿佛会被摄入其中,亲历一场妖怪事件,妖怪降临时的惊悚感同身受。

  

在其《树妖》一图中,夜晚的庭院一角灯火阑珊,众人围坐在酒桌前畅饮,杯盘罗列,此时墙上的窗格忽然伸进一只毛茸茸的巨手,索要食物,现场的空气几乎凝固,在座的诸君形态各异,众人瞪大的眼睛在这一刻定格。后来人们才知道,这只大手原来是树妖的枝丫变化而来。画面之外的故事,则由文字补充,图文之间相得益彰,而这文字也是出自水木茂的手笔。

  

金华猫。


对古籍中的蛛丝马迹,水木茂也不放过,譬如《金华之猫》,说的是浙江金华地区的猫,畜养三年之后便会吸收月光的精华,变成妖怪,危害主人。金华猫的故事肇始于南宋洪迈的《夷坚志》,而至清代褚人获的《坚瓠集》,乃有完备故事。这已经是今人不甚熟悉的妖怪,却经水木茂的打捞而重新焕发光彩。


中国古籍中未见金华猫的图像,水木茂画的金华猫肥硕而又轻盈,毛发柔顺,它行走在屋脊之上,回过头来望着清冷的一钩新月,猫的眼神诡异,令人不寒而栗。类似的例子还有《火星》一图,见于《搜神记》的记载,三国时有奇形小儿出现在东吴,预言了“天下将归司马氏”,这个小儿自称是荧惑星(也即火星)的化身,说完便飞身而去。这看上去像是古人与外星人的“第三类接触”,水木茂也有所察觉,便将这个奇形小儿画成了双眼放光的外星人。此类图像的创作,为中国妖怪提供了新的视觉经验,后来者便难以绕过。

  

白泽。


对妖怪的理解,原本是见仁见智。水木茂提供了看待中国妖怪的“外来视角”,重视目击事件及现场,不放过古人记载的蛛丝马迹,甚至身体力行去民间搜罗奇异故事,这些叠加起来,才是完整的水木茂,轻佻浮躁者万难抵达。

  

中国妖怪之外,水木茂还整理了世界各地的妖怪故事。在人类的童年时代,思维颇有相近之处,因而妖怪也多有相近者。从其他民族的妖怪故事中,也可看到纷繁世界的镜像,以及世俗人心的倒影。人类原本来自山林草泽,和妖怪们意气相亲,如今却躲进钢筋水泥浇筑的方盒之内,妖怪怎能不弃我们而去?


作者|盛文强

编辑|董牧孜;西西;张婷;

校对|翟永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