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注意了!新型病毒传染快,自己的生命自己爱。不办酒,不吃酒,身体健康才会有;不赶场,不集会,以后有的是机会……”


这是四川西南部某镇的防疫宣传视频。画面中,一辆七座面包车停在窄窄的乡间小路上,挡风玻璃前挂着红色横幅,写着“疫情防控宣传车”。车顶是一个圆形白色扩音器,循环播放着宣传音频。镜头一转,可以清晰地看到道路两旁的菜地、山间茫茫的白雾。


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1月26日,农历正月初二,在镇政府负责民政工作的张强(化名)开工返岗。四川西南多山,村与村之间相隔较远,住户分散,讲着当地方言的大喇叭成了最常见的宣传工具。


“每个村都有自己的移动喇叭。”张强说,不同的是,有的村把喇叭放到车顶,有的村用摩托载着喇叭,有的村里村干部自己拿着喇叭满村转。


1月26日,武汉市长周先旺在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新闻发布会上表示,有超500万人离开武汉。疫情也随着人流从武汉扩散到更远的地方,把许多街道、乡村变成了防疫“小一线”。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各地的基层干部为了防控疫情各出奇招。


腊月二十九,一场街道办的动员会


张强最早知道新冠肺炎,源于武汉警方的一次通报。


那是2020年元旦,武汉警方称,有8人在网上传发与肺炎有关的不实信息;随后,公安机关对8人进行了教育批评。“但当时看到的是有人转发的辟谣信息,所以没放在心上。大家都觉得无所谓,是个谣言。”


20天后,张强和家人到药店买药时发现了异常:结账时,有个人差点把店里的口罩买光,药店老板也说最近口罩脱销。张强赶紧买下了店里仅剩的5个棉纱口罩,脑子里紧了一下。


按照以往的习惯,那几天亲友会一起聚餐。但前一晚,消息灵通的家中长辈刻意打了电话,说因为新冠肺炎的影响,今年的聚餐就免了。两件事情一叠加,张强感觉情况可能比较严重,上网一查,“消息就铺天盖地的来了”。


几乎与张强同时,在湖南长沙某街道任职的王丽对肺炎警觉起来。1月20日,她从电视里看到了国家卫健委高级别专家组组长钟南山的采访,知道了新冠肺炎“人传人”。她迅速让父母出门买口罩,父母生活在长沙的一个镇子上,镇里的几家药店口罩已经缺货。


1月22日,武汉汉口火车站,佩戴口罩的旅客。图片/新京报 拍者


1月23日下午,王丽所在的街道召开了年前工作总结会。按照往年惯例,总结会就是强调一下作风建设和纪律问题。但这次的会议气氛有些紧张,每个人都被安排了固定的座位,分管领导还一再强调没有特殊情况不能请假。


会场内,200多人聚在一起,包括王丽在内的一半人戴了口罩。“但当时没有确切消息,大家都不清楚肺炎到底什么情况。”王丽事后回忆当时的情形,感觉那是一件颇有风险的事。


那次会议上,领导强调要注意防控,还要告诉身边的人疫情的严重性。至于具体怎么防控,领导没什么好策略;疫情究竟严重到什么程度,在场的人谁都不太明确。“所以下面执行的人也不知道要不要大力宣传疫情的相关情况,万一造成恐慌,大家都是有责任的。”王丽说,干部们最终决定依靠口头、微信等方式在有限的人群内传达疫情。


王丽是一名“80后”,经历过2003年的“非典”。她记得“非典”初期也是谣言满天飞,大家都很恐慌。这一次,新冠肺炎前期的发展与“非典”时期很像,“我自己感觉肯定是严重的。”


“能不出去的就不出去,能不进来的就不进来”


和王丽一样,张强是在腊月二十九的年前总结会上接到任务的:和村干部一起入户摸排外地回乡人员。“因为村干部是最了解情况的。年前谁从哪儿回来了,他们基本都知道。”


张强工作的地方在四川。他所在的镇将回乡人员分成三个层次:从武汉返乡的、从湖北其他地市返乡的、从其他省市返乡的,从武汉返乡的是重中之重。但随着疫情发展,摸排工作不断接到新要求,“像1月30日,又给我们提了一个重点,因为重庆和湖北接壤,重庆现在的确诊病例比较多,所以又要求把从重庆回来的人当作重点排查对象。”张强说。


对于不同层次的人员,监管要求各有不同。比如从武汉回来的人,每天要接受两次体温检测,从其他地方回来的人只需检测一次。张强说,这些工作都由村医负责,一个七八百人的村子,外地回乡人员不超过50人,村医的工作量尚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


河南某村村口设置的检查站,核查进村车辆及人员。  受访者供图


王丽的摸排工作,从村子一路延伸到街道所在的行政区边界和高速路口。为了排查往来车辆,他们在高速收费站、进入行政区的街道间设置了两个检查闸口,街道工作人员、执勤民警、测量体温的医护人员全部在场,入区车辆一律接受检查。


“2019年猪瘟的时候,我就守过这边的两个路口,查猪,现在又在这里查人。我对那个地方也很熟了。”王丽说。


对入区车辆的检查分门别类:长沙牌照的,只需测量乘车人员体温,无异常就能放行;湖北省外的外地车牌,要询问车从哪儿来、是否去过武汉,并登记车主手机号码。


湖北省内的车牌登记信息更加详细,车辆何时离开湖北、从湖北何地离开、要去何地、是否会在当地居住等等,都要问到。登记完信息后,工作人员还会把信息转发至车辆的目的地乡镇或街道。“微信工作群里每天都有在高速路口统计的数据,工作人员还要写一两百字的小简报。”王丽说。


另一项工作重点是减少人员流动。


吴刚是湖北省黄冈市某村的村委会副主任。在当地,一个村子的日常管理工作会被划分至几个垸内,吴刚负责管理其中的一个垸。


吴刚家在垸口,1月25日左右,两辆汽车横亘在路中间,挡住了唯一一条进垸的道路。也是从那天开始,垸口设置了检查人员,劝返往来拜年的人员。


同样在村口设置路障的,还有河南省商丘市某村。据该村负责民政工作的林芝介绍,从1月25日(大年初一)开始,村口设置了可移动路障,上面还拉起了横幅:湖北返乡人员请自觉在家隔离。路障旁,村委会的执勤人员支上桌子,摆好体温计、新冠肺炎宣传单和信息登记表。“如果不是很特殊的事儿,村里面的人能不出去就不出去,外面的人能不进来就不进来。”林芝说。


其实没有文件要求通过封村、堵路的方式隔离人群,但任务下来了,基层干部就得想办法。“他们用一些比较土、比较原始的方法去执行,但效果非常好。”河南某县级政府工作人员感叹。


在红白喜事面前如临大敌


大年初二,张强返岗的第一天就遇到了难题:当天,一户村民家里有喜事,要办婚宴。但一天前,四川省市场监管局才联合省卫健委、省商务厅发出通知,要求禁止任何餐饮单位和个人举办任何形式的群体性聚餐。但农村办酒少则十几桌,张强说,按照每桌10人计算,至少要来上百人。


要叫停这场婚宴吗?张强有些为难。“因为我们的工作是从初二开始的,他们就是这天办婚礼,之前也没跟人家说过这个事情。你现在过去搅黄了,人家肯定有抵触情绪。”但张强想了想,还是和村干部一起硬着头皮找到了这家人,双方协商后决定,婚宴照常举行,原本定在晚餐后的表演取消。


婚宴开始前,张强和村干部收集了所有外地宾客信息,还给宾客们发放了防疫宣传单。在四川西南,统揽婚礼全局、负责招呼宾客的人叫“支客”,会随身携带话筒。张强把“支客”拉到一边:“不要光喊客人们吃吃喝喝,你再把卫生防疫知识在这个喇叭上说一下。”


婚宴开始后,意想不到的局面发生了——许多受邀宾客没来,桌边的很多位置都是空的;即便是那些到了现场的客人,也没怎么动筷子,“可以说是把肉端到桌子上都没人吃。”张强暗暗松了一口气,看样子大家都很重视这场疫情。


那场婚宴过后,镇里除丧事外的宴席全停了,丧事也只能办两桌。为了从源头控制聚餐,镇干部找到了所有能做大型宴席的厨师——总共不过10人。干部们说,防疫期间不能接酒席,“所以这几天老百姓有人想办酒,也找不到厨子了。”


最近几天,张强发现在生命安全面前,普通居民的防范意识很强。他时常看到坐在田边晒太阳的村民,都是一个人戴着口罩孤零零地待着,相互间隔着老远,“这儿坐着一个,那儿坐着一个,多得是。”


湖南一边,王丽也在努力防止人群聚集。


这几天,长沙气温回暖,公园里的梅花开了。按照往年的习惯,每到此时便有许多人到公园赏梅。1月28日,王丽在公园入口处挂了7条横幅,劝大家不要扎堆,容易感染。公园里还有两名执勤人员,一旦发现五六个以上的人群聚集,就会规劝他们分开。


长沙的KTV、网吧、餐馆、麻将馆等人员聚集场所也都关了。“小区里面的婆婆嬢嬢最喜欢打麻将了,不关停麻将馆真是好大的风险。”王丽说,工作人员每天还会去麻将馆一类的地方检查,谨防他们偷偷开门,“就像打游击一样。”


为了做横幅,市里的红布被买光了


除了基础性的防疫工作,许多基层干部还要承担宣传职能。


林阳在河南省某县的纪委监委工作。1月25日,林阳所在市的基层乡镇要悬挂防疫横幅,但县城里做横幅的门店都关了。一些基层工作人员联络了各种地方,最终在郑州找到了还能做横幅的店铺,便连夜派人过去定制。


“因为各个街道、乡镇都要做横幅,我们市里的红布一下就被买完了。”林阳说,一些乡镇实在没办法,就连夜赶制了大字报,手写了宣传标语。


王丽也要参加防疫宣传。1月25日,街道干部自制的宣传横幅上,是网上流行的通俗易懂、接地气风格。比如河南信阳的七里棚社区,就曾挂出过“口罩还是呼吸机,您老看着二选一”、“带病回乡,不孝儿郎;传染爹娘,丧尽天良”等宣传横幅。王丽说,他们做的横幅与河南的很像,“很通俗,但可能有点极端。”王丽表示,在某种程度上,这种“通俗”的横幅,传播的效果会更好。


春节里,仍在营业的横幅店是绝对的稀缺资源,王丽能把事情办成相当不易。让她没想到的是,大年初一做好的横幅,大年初二就差点“下岗”。因为区里统一下发了十多条宣传标语,王丽没办法,只好请人再做一批。


河南信阳七里棚社区的宣传横幅。  人民日报微信公众号网页截图


到了大年初三,区里的横幅挂出了街,市里又下发了15条“文绉绉的、书生气的”宣传标语,要求按照这个标准做。彼时,前两天的横幅已经挂满了街道、社区和公园,王丽没换,“如果再做的话再用市里的内容吧,不然太浪费钱了。”


宣传口径的另一项工作是填表,每天每个单位派出了几辆宣传车、出去了多长时间等,都要填表上报。


王丽要求手下的宣传专干把这些内容统计好,按照区委宣传部的要求做成表格,再由自己上报。但同样的宣传车数据,卫健部门、城市管理部门也要统计,所以卫健专干、城管专干又要按照各自条线的要求重新填表。“就宣传车这一件事,我知道的至少要报三条线。”王丽说。


好在从1月27日起,街道对表格进行了整合,各部门只需填报自己主要负责的工作。“比如我负责宣传车和横幅的统计,今天有几辆车、什么时候出去的、什么时候回来的;城管负责统计聚餐情况,今天哪个村有红白喜事、劝停还是暂缓、暂缓的时间确定没有、负责的领导是谁,都分开了。”在王丽看来,表格整合后统计的内容更详细、数据准确性也更高,但对一线工作人员而言,工作量也大大减少了。


极为有限的防护措施


在长沙,街道人员返岗后,每天可以领到一个一次性口罩,有一天领到的还是防PM2.5的口罩。口罩防护效果有限,面对大量湖北返乡人员,摸排时是否挨家挨门入户成了一个问题。


“大家都是一个村的,又是在过年期间,你不可能隔着老远跟他喊话。你进门后还要先跟他拜年,聊一会儿天,才能把登记的事情讲一下。”王丽说,如果不站得近一点、表现得亲切一点,对方很难配合工作。“你站得十万八千里远,他才不会给你登记。”


可一旦切入正题,情况往往陷入尴尬。当王丽告诉村民要佩戴口罩时,对方通常会问“你要发口罩给我们吗?”王丽瞬间哑口无言,“他们总觉得政府是万能的,觉得政府喊一声就会有无数的口罩,有些事你没办法跟他们讲清楚。”


张强也缺口罩。他1月30日戴的是一个白色棉布口罩,2019年闹猪瘟时剩下的,已经戴了两三天。因为没口罩,有时到村里检查,张强也只能坐在车里远远地看一眼,和村民隔着一段距离打个招呼。


“村医有一堆口罩,防护服其实也有,但那是村医的储备物资。”张强说,镇里、村里再缺物资,这些东西也不能拿给其他人员用,只能留给村医。


为了找到可用的防疫物资,张强镇上的干部们发动了各种社会关系。前几天,镇里好不容易买到一批口罩,原本准备下发给各基层工作人员,可快递走到一半就被截住了,“说是这批物资被调往武汉了。”


河南某村的工作人员在村口登记武汉返乡人员。 受访者供图


因为防护措施有限,王丽一度担心自己成为移动的“传染源”。“我有一个女儿只有3岁,我特别怕传染给她。我跟我老公说,不论怎么样,你一定要保护好她。”提起女儿,王丽的声音有点哽咽。


如今,每天下班回家,王丽要先在家门口摘下口罩,扔进专门的垃圾桶。进门后脱下外套,再用酒精把裸露在外的皮肤、手机、挎包全部擦拭一遍。换完衣服、洗完手,她才会抱起自己的女儿,“我能做的,好像也就这么多了。”


1月29日中午,距离疫情中心最近的吴刚,终于收到了一批他和村民一起筹钱购买的一次性口罩,大概几百个。他把口罩装到一个白色的塑料口袋里出了门。接下来的两小时,他要按照每人一个的数量派发口罩。连续数日的阴雨天气,在这一天放晴。


(文中张强、王丽、吴刚、林芝、林阳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李桂  实习生 曹一凡

编辑 滑璇 校对 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