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疫情特别时期中,口罩已经超过军火、毒品的利润——100%~300%的利润”。近日,新闻纪录片《口罩猎人》在网上走红,片中在海外医疗物资市场“掘金”的商人林栋如此形容口罩的暴利。


在国内,像林栋这样“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并不鲜见。26岁的陈恪是一名实体店经营户,疫情期间,他发现医疗物资市场的“商机”,为竞争一条额温枪生产线连夜赶赴广东,他享受着千万现金入账的快感,也尝过瞬间赔本百万的滋味。


医生林成春抱着“赚点小钱”的心思试水,跃跃欲试布局海外口罩市场,他通过网络发帖建群后,数天内有三四百人来联系他,“很多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来联系我,要求入群入行。”但在混乱的市场秩序面前,林成春“越做越累,越做越害怕”。


他们被称为“倒爷”,这几乎是不需要门槛的活儿,只要能够找到厂方和订购方,联系起二者,便能靠赚取中间差价获利。疫情以来,围绕医疗物资展开的市场里,以“轻松斩获暴利”的幻象,吸引越来越多的人入局。


但随着疫情平稳,口罩、额温枪等医疗物资也回归供需平衡。4月29日,市场监管总局等七部门称将联合开展全国防疫物资产品质量和市场秩序专项整治行动。着重对口罩、防护服、呼吸机、红外体温计(额温枪)、新型冠状病毒检测试剂等防疫物资及重要原辅材料加强监管。


价格回落,潮水退去,有人获利百万抽身而去,有人仍在观望。


2020年4月17日,天津某公司一条额温枪生产线,工人正在加紧生产。


“倒爷”驾车15小时抢货源


“广东最大口罩厂,1万起订,秒!”


“额温枪来袭,一手渠道,市面零售价750元-850元,每天2w出货!”


自从在朋友圈放出这些“有现货”的消息后,陈恪的手机上一个电话还没挂,就有新的电话打进来。


不断打入的陌生电话和涌进的微信信息都是向他打听“货”的情况——“问价格”,“要资料”,“确定产品质量是否过关”……他的手机电量迅速耗尽,每隔三小时左右就要给手机重新充电。


疫情之前,陈恪辗转于各种实体店的生意之中。他26岁,先后经营过珠宝店和酒吧,同时是一咖啡店的持股者。但他的事业“版图”也不限于此,朋友圈布满了各类零售广告。


受到疫情的影响,这几个月,陈恪经营的实体店多闭店歇业。但在医疗物资需求猛涨的1月末,他发现了“商机”,依靠人脉资源,受云南多家企、事业单位委托,为这些单位采购复工所需的口罩和额温枪。


额温枪从未如此抢手。依靠红外一键测温,额温枪能够大范围且快速筛选发热人群,在疫情中成为甄别疑似患者的重要工具。此外,随着复工人群的返回,额温枪需求量也越来越大。据工信部2月3日的统计数据显示,仅2月初期,车站、小区、公司等场所的额温枪需求量就超过30万台。


1月底,陈恪从朋友处得到“一手消息”——东莞一电子厂的额温枪生产线还没有被签订。


2020年3月25日,广东东莞,虎门镇企业口罩生产车间。


在当时,陈恪在朋友圈看到,额温枪的零售价已经被炒到400元-500元一把,而这家工厂的额温枪生产线月产能是30万-50万台,能成功签下意味着可观的利润空间。


得到消息的当晚陈恪就决定前往广东。他和发小二人带着采购函和委托书,在大年初五,从云南昭通出发,驾车15小时,跨1500公里路途来到东莞。


尽管自觉“嗅觉灵敏”且介入较早,但陈恪还是失算了。他向记者提供的现场视频显示,他的车抵达工厂时,来自全国各地的车辆已经沿街排起长队。


视频中,工厂铁门紧闭,门前保安驻守。沿街对面人行道上的几张小桌,被厂方临时用作与各路访客交易的谈判桌。


东莞一工厂铁门紧闭,门内有人员把守。受访者供图


“谁先打款就给谁”,“今天不签,明天就有人签下”,厂方告诉陈恪。


面对这条“抢手”的生产线,厂商要求一次性付清30%的预付款,接近三千万,但此时的陈恪和发小只出得起百万预付款。当晚,这条生产线被别人签下。


事实上,不仅是额温枪,新冠肺炎疫情之下,口罩、呼吸机、熔喷布等防疫物资已然成为“硬通货”。疫情暴发,因供需不平衡,医疗物资价格飙升。各路“倒爷”、“散户”、“金主” 看到了其中商机,纷纷加入,中间人层层兜售,让原本不起眼的医疗物资一跃成为高价紧俏货物。


“什么环节都可以倒”,一名医疗物资中介说,“从生产熔喷布的聚乙烯,到生产熔喷布的机器,连海外求购订单和厂家需求熔喷布他们都倒。”


陈恪采购的额温枪。受访者供图


相比“倒爷”,有人更愿被称为“中介”


这一次竞争承包生产线失败后,陈恪原计划折返,但受到几位朋友邀约,继续留在了广东,他们组建了一支7人团队,成员来自各行各业——有做海鲜批发的,做整容整形的,经营企业的。


他们在深圳租下一套复式民宿,民宿里的数间客房,晚上供成员休息,白天则被腾空作为议价、交易的办公点。相比新闻里包下香格里拉酒店的林栋,陈恪称自己是“接地气的倒爷”。


他介绍,依照团队的内部分工,有人专门对接厂方下订单,有助理负责法务合同,也有人专门负责风控评估。


采购口罩和额温枪等医疗物资,需要具备二类医疗器械经营许可证。陈恪个人并不具有此类资质。但团队中有成员经营着医疗器械公司,大家便一起垫资,以该公司名义与厂商签订合同,承包额温枪生产线。


当他们把有“现货”、“转包生产线”的消息放出后,租住的民宿便客户不断。至3月中旬,陈恪和同伴们在东莞、深圳、广州等地共计签下了五六家工厂的生产线,每家工厂的额温枪日产量都在1万-3万。这些生产线让他们能够在完成个人采购订单的同时,也将余量物资转包、出售。


陈恪负责和厂家谈合同、签合同。这让他在广东“淘金”的50多天时间里,日均睡眠时间只有3小时,每天的安排,“不是在路上就是在路上”。


每次与厂家签订合同都面临着与其他客户的强竞争。陈恪说,在广东的大小电子厂,“全是扎堆排着队要见工厂老板的人”。当自己与工厂老板已经签订合同后,仍有人不放弃,“想签我们生产线合同期以后的时间,比如我们只签这个月,他想排在后面签下一个月的。”


和许多身处其中的人一样,陈恪觉得,此时的医疗物资市场,更多时候像“倒爷”,“金主”围绕“厂家”展开的一场游戏。


“倒爷”的本质是经销商,靠赚中间差价获利,他们负责“找到厂方和订购方,联系起二者,收介绍费”。最终真正出钱的是“金主”。


对大多数“倒爷”而言,这几乎是不需要门槛的活儿,林成春就曾赚过两笔介绍费,他是一名医生,疫情以来一直关注医疗物资的出口情况。2月以来,海外疫情愈发严重,这让他看到了口罩出海的商机,打算“赚点小钱”。在各网站、微信群中密集了解外贸和物资资讯后,林成春就开始简单布局了——在网上发帖,寻找厂方和订购方,并搭建专门的微信群。


熟悉市场之后,陈恪发现在获得委托方50%的预付货款后,可以不用自己垫资就能签下生产线,并在交付之后拿到丰厚利润。但他也并不全这么做,对于那些“价格低廉”的生产线,他们也会先行垫资签下,再转包出手,获取利润。


与陈恪不同,林成春并不垫付资金。“大多数倒爷都只是对接信息而已,他们不压货,压货的是极少数”,林成春说,他的运作模式强调“轻资产,轻风险”——他建立了一个160人的微信群,里面都是经过他仔细审核的厂商或有靠谱厂商资源的“倒爷”。


在物资的买卖链条中,林成春这样的角色也被业内人士称为“包打听”,他们对各时段的市场价、出厂价以及找上门的订购方的价格熟稔于心,“采购给个价,厂家给个价,如果里面有差价的话就去对接。”


相比“倒爷”,林成春更愿意自称“中介”——他解释称自己不恶意炒货,仅是对接资源,收取双方都能接受的一笔“喝茶费”。


东莞一工厂对面的几张小桌被临时用来谈判交易。受访者供图


“越做越累,越做越害怕”


但林成春的“喝茶费”赚得并不轻松。


3月底,他与一订购方达成的初步意向合同,另一头,准备再与尚在商议的口罩工厂敲定合作时,由于原材料上涨,该厂的口罩价格一天之内就变化了多次,“上午13块5的口罩,到了中午15块5,到了下午17块5”。双方价格决定林成春的获利空间,一天两次、超过4元的波动空间,对林成春来说“根本没法操作”。


林成春的目标是海外口罩市场,无论是额温枪还是口罩,要出口美国,需要有美国食品和药物管理局批复的FDA认证,出口到欧盟则需要CE认证。否则产品无法顺利入海关。


但认证周期为2周-3周,周期长加之认证价格高,在一些电商平台上,已经能轻松买到所谓的“CE、FDA认证加急办理”的假认证。


4月5日,国家市监总局回应CE认证造假时提到,针对出口的一些不规范认证行为,市场监管总局已专门部署,计划开展专项整治行动,整治重点有伪造冒用买卖认证证书、未经批准擅自从事认证活动、认证活动不规范以及认证价格违法的行为。


疫情中首次涉足医疗器械行业的外贸商人吴斌就卡在了认证这一关卡上。接到海外大批量的口罩委托采购订单时,他通过中介联系了数家工厂,明确要求口罩“使用99%滤效的熔喷布,通过欧盟CE认证”。


吴斌和三家口罩厂达成初步合作意向,如生产样品检测通过取得CE认证,双方将正式敲定合作。但三家工厂的样品被送至汉堡检测后,却发现其中滤效最高的只有75%,三家工厂无一通过CE认证。吴斌的合作不但告吹,还要独自承担为这次合作花费的23万元样品送检运输费。


林成春所创建的专门用于对接采购方和厂家的微信群里也充斥着大量“假认证、假资质,假委托授权书”,他担心,如果在自己对接的口罩订单因质量问题无法清关,他很难规避风险。


林成春愤怒又痛恨,“你做每一单,你都要从头到尾审核整个信息链,你要花无数的时间精力去分析采购方是不是真的靠谱?这个工厂的资质是不是合格的?中介的话他是几手?”


陈恪从实体经营户转变为医疗物资采购方,订单不断,每笔订单数量都以万计,看似利润肥厚,但置身其中才发现,这桩新鲜生意远比实体店经营棘手得多。


最艰难的时候,交货周期内生产线无法完成约定产量,陈恪就要用尽办法去找各路“倒爷”扫现货。有时候,“倒货”的是额温枪工厂内部员工,交易会变得极其隐蔽,交易时间常常是在凌晨一两点,对方给自己手机上发个位置,陈恪便开车上百公里等货、验货,额温枪一箱50个,陈恪要和朋友搬几百箱。


额温枪最重要的是红外线探头,“医用红外探头误差小,误差范围在0.3度左右;工业探头误差大,有时候会上下相差3度。”原材料紧缺的情况下,陈恪也遇到不少用工业额温枪探头充当医用探头的厂家。


自2月以来,利用物资诈骗的信息层出不穷。林成春“越做越累,越做越害怕”,此前,他曾尝试通过严控入群门槛的方式来规范群信息的发布和质量。160人的微信群后来减至40人,只有同意手持身份证与林成春一一视频、确认身份的人才能被留下来。他甚至计划,日后再简化为5--8人的微信群,群内维系长期合作。


但不到20天后,40人的群也被他解散了。在此期间,他通过微信群真正促成的订单仅有2笔。


探头是额温枪的重要部件。受访者供图

 

有人已退出,有人仍在观望


到深圳半个月后,陈恪迎来了成交量最大的一笔订单。一名江苏客户飞来深圳,向陈恪购买10万把额温枪,要求他一周内完成交付。这10万把额温枪,出厂价为单把380元,总金额3800万,走50%预付款的形式交易,分两次到账。


“比玩股票玩资金盘都刺激”, 陈恪说,即使是在实体店经营期间,也从来没有上千万的货款打入他的账户。“倒腾”医疗物资后,陈恪的额温枪订单来源以政府和企业订单为主,订单量一般在3万-5万把,以当时的市场价300元-400元,“老多钱了,唰唰进账,随便交易一下就是上千万”。


这次出货量10万把的额温枪交易,以每把5元-10元的获利空间计,能给陈恪带来近乎百万元的利润。


他甚至计划,“这样做一个月岂不是可以买一辆法拉利?”毕竟在这场“淘金”游戏里,从不缺一夜暴富的“传奇”。


林成春也记得,在他通过网络发帖建群后,数天内有三四百人来联系他, “要求入群入行”。


“有人沉迷在虚荣里,有人沉迷在快感里”,对于陈恪,他最初就是奔着赚钱的念头而来,“赚了钱”,“笼络了关系”,过程中享受着大笔款项入账带来的“刺激”。


4月29日,包括市场监管总局会同国家发展改革委、公安部、药监局在内的七部门召开电视电话会议,称将联合开展全国防疫物资产品质量和市场秩序专项整治行动。突出全种类整治,着重对口罩、防护服、呼吸机、红外体温计(额温枪)、新型冠状病毒检测试剂等防疫物资及重要原辅材料加强监管。


陈恪也尝过瞬间赔本百万的滋味。


采购之初,一批总量为2万把额温枪的订单,合同约定采购价是270元~280元,货源紧张,为了完成交付陈恪通过扫货的方式花350元的单价凑齐数量,“每把倒贴80元,赔了160万”,“就像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他形容当时的感觉。


陈恪后来总结,物资生意的刺激之处还在于,“它可以让你一单赚几百上千万,也可以一下让你亏个几百上千万”。


进入3月末,随着国内疫情的平稳,医疗物资市场渐渐供需平衡,额温枪的单价从最高时的700元跌落至200元左右。利润空间压缩,陈恪觉得再留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便一个人开车回了云南昭通,但原团队依然还有人在广东坚持。


返乡后,酒吧恢复营业,陈恪把大部分时间都投入其中。“几百万口罩,几十万额温枪”带来的百万利润转手又被他投入了自己的新事业——开发软件。


他仍然在凌晨入睡,只不过因为在广东被“接不完的电话”叨扰太久了,最近一个月,每当凌晨四五点酒吧打烊回到家里后,睡觉前,陈恪会特意把手机调成静音。


林成春偶尔还是会觉得自己亏了,3月底,他自掏腰包给一意大利人捐赠了5000元的口罩,寄希望对方能帮自己对接海外订单,但对方收下了他的口罩,婉拒了提议。


他自嘲是“失败倒爷”,但却不想就此放弃。他仍在观望,期待有更严厉的整顿再建市场秩序,到那时,如果还有可操作的空间,他计划“向谷歌、FaCEbook建站推广,对接一手海外订单,直接联系厂家”。


(文中陈恪、林成春、吴斌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魏芙蓉 编辑 陈晓舒 校对 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