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老鼠路过都会含着泪离开”,46年前,河北曲周县的老百姓这样形容自己的家乡。由于盐碱灾害严重,当地粮食产量有限,居民一度依赖国家返销粮和救济款生活。

 

去年,中国农业大学“95后”研究生王晓奕来到曲周,成为最年轻的驻村科技小院“小院长”。她说,很难想象,眼前麦浪翻滚的吨粮田,曾是一片荒凉、久治无果的“老碱窝”。推动实现这一转变的,正是王晓奕的前辈们——中国农业大学的多届师生。

 

5月17日,河北曲周县,一名住在王庄科技小院的农大学生在地里工作,她要记录麦子这段时期的病虫害情况。


初到“老碱窝”遭质疑:你们能住多久? 

 

上世纪70年代,黄淮海平原约2.8亿亩的耕地,中低产田2.1亿亩以上。邯郸东部的曲周县是当时盐碱灾害最严重的地区之一。据统计,新中国成立后的30年里,曲周县粮食单产增加0.5公斤,吃国家返销粮7000多万公斤,花国家救济款3000万元。

 

据《汉书》中的《地理志》记载:“漳水出治北,入黄河,其因斥卤,故曰斥章”。“斥章”即今曲周县。由   此推断,曲周土地盐碱已有2000年的历史。

 

1973年北方抗旱会议上,周恩来总理提出:科学会战,综合治理黄淮海平原,一定要把盐碱地治理成米粮川。

 

当年8月,石元春、辛德惠、林培、毛达如、雷浣群、黄仁安、陶益寿一行7位农大老师,来到盐碱最重的张庄村。石元春在回忆录里写道,“渠边路旁,田埂沟旁,到处都被涂抹上了盐霜的白色,地里很少有农民劳作。”

 

“你们到底能住多久?”刚见面,张庄村支部书记赵俄便开门见山。  

 

张庄村是黄淮海平原改土治碱最早的试验区,治理工作一直未停。在这之前,造过台田,挖过盆田,平原挖成了丘陵,治碱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可效果并不理想。

 

“改不好这块地,我们就不走了。”农大团队立马回答。在村民对改变盐碱现状不抱希望的情况下,黄淮海地区科学改土治碱拉开序幕。


5月18日,曲周县前衙村的葡萄园。

 

突破争议大胆规划:“盐碱滩”变成“米粮川”

 

在一片不看好声中,立下“豪言壮语”的农大团队开始了他们的研究工作。查阅国内外大量文献、四处寻访地方干部群众、对张庄盐碱地的土壤和水质做化验,农大团队终于摸清了当地地下水盐运动规律。

 

原来,曲周属于半干旱季风气候,春旱夏涝。雨季水涝,地下水位上升,盐分随水返到地面;到了旱季,水分大量蒸发,盐分却留在了地表。如此常年循环,致使地表盐碱严重,且难以根除。

 

考虑到华北地区水资源短缺,农大团队决定使用浅层水灌溉农田。“学术界在‘含盐浅层地下水是否能开发’上一直存在争议,认为浅层咸水灌溉会加剧盐碱情况,但其实非饱和水灌溉后,能够实现盐分溶解,并通过重力作用将盐分带向地下。”中国农大曲周实验站高级农艺师牛灵安介绍。

 

为何此前多年用深层淡水灌溉治理,盐碱情况未得到缓解?原来当年的治理存在“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情况,带到地下的盐分排不走,雨季或大水漫灌后,就又返到地表。因此农大团队采用深沟浅井体系,降到地下的盐分通过深沟排走,土壤中的盐分彻底得到了降低。而后农大团队建设了农田林网,以此改变当地干热风的小气候,风速、气温降下来,麦子不再被提前催熟,籽粒饱满度进一步得到提高。

 

经过几年治理,张庄村南400亩重盐碱地试验区防涝能力提高了4倍,中度和重度盐碱地由67%降到7%。

 

由一代、二代、三代试验区扩展到全县28万亩盐碱地。1987年,曲周盐碱地面积减少了近七成,灌溉面积扩大了1.35倍,森林覆盖率增加2.8倍,粮食亩产由100多公斤提高到500多公斤。

 

昔日的“盐碱滩”渐渐变成“米粮川”,结束了吃国家返销粮的历史。此后,旱涝碱咸治理成果走出曲周,推动了我国涉及3.8亿人口、4.7亿亩耕地的低产田治理。

 

曲周县白寨科技小院门口。 


科技小院同吃同住:“把自己先变成农民”

 

“人住在哪里,才会真正琢磨哪里的事情。吃住在村里,才会真正考虑乡村的需求。”实验站一墙之隔,两边地里的产量其实相差很大。2009年,已经在中国农业大学学习工作了30多年的李晓林决定从实验室走向田间,让科研成果更好地走出围墙。

 

曲周白寨村被选作“试验地”。李晓林第一个任务是“建立一个成方连片的玉米高产高效示范方”。示范方163亩,包含59户农民,74块地,推广任何一项技术,必须经过所有农户同意。为与农民建立互信,他们找了一个空置的农家院,从试验站搬到白寨村,第一个科技小院由此建立。

 

李晓林说,他带的博士,大课堂是曲周农村,小教室就是这个“科技小院”, “必须把自己先变成农民”。

 

白寨科技小院设立当年,白寨村夏玉米明显增产。10年来,科技小院师生先后研究或引进冬小麦、夏玉米、西瓜、苹果等作物高产高效技术37项。仅小麦深耕一项技术,就使当地小麦产量平均增产6%。

 

自2009年在曲周建立第一个科技小院以来,中国农大已在全国23个省市区建起了127个科技小院。

 

“我们越来越发现,这片土地上要解决的不仅仅是农技问题,更多的是社会问题,于是学自然科学的我们也开始关注社会科学。”中国农大副教授、曲周实验站副站长张宏彦说,多年“科技小院” 实践经历,使得留守儿童、农村垃圾、贫困等问题进入越来越多农大师生的视野。

 

学生们吃住在农家,干农活,学习田间试验技术;农户访谈,对农民进行技术培训;帮助农村孩子补习、组织农村妇女农闲活动、与村民一起举行联欢会,研究生们在一系列活动中,观察分析着农村当前的各种问题。

 

看似额外的付出获得了回报。自家种的菜长好了,农户们先给学生们带些;晚上下雨回家晚,同住的村民会举着伞在雨里等;脚扭了下地困难,邻居主动承包饭菜……科技小院的学生成了村民的亲人。


5月17日,曲周县,中国农大曲周实验站内,学生正在工作。

 

多届师生扎根曲周:“把论文写在农田里”

 

“解民生之多艰,育天下之英才”,每一个科技小院的墙上都有这句中国农大的校训。

 

中国农大曲周实验站院内的树丛中,静立着一块墓碑,纪念第一批来到曲周治碱的农大团队成员辛德惠,常有当地百姓和农大师生来祭扫。

 

在曲周工作27年,曾有一年在这儿住了超过300天,辛德惠的工作经历就是上世纪70年代农大治碱团队的缩影。挖沟、开渠、平地、筑坝……几位大学老师跟老百姓一样,光着膀子干活。1988年,石元春、辛德惠等人获得国务院嘉奖。

 

当时正赶上出国热,辛德惠对自己即将毕业的博士生郝晋珉说,年轻人应该到农业生产一线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

 

于是,郝晋珉向学校申请来到曲周,后来成为曲周实验站站长,先后获得农业部、教育部等部委的各项奖励。他曾说,“曲周实验站团队具体有多少代是不好划分的,我只知道有我的老师和老师的老师,有我的学生和学生的学生。”

 

安静的图书馆、便利店、咖啡馆,还有招手即停的出租车,如今年轻人生活中似乎必不可少的要素,在这里几乎不见踪影。2009年6月,从小在城市长大的曹国鑫第一次真正走进农村,成为科技小院的第一批入驻者。

 

为玉米雨后倒伏问题提供建议并被采纳时,曹国鑫体会到了作为小院学生的价值。就像大多数刚刚来曲周的学生一样,真正为农户解决了第一个种植问题时,不适也跟着终止了。

 

“以前走在路上最怕遇到乡亲们,很多问题都答不上来。”“95后”研究生王晓奕如今已经是前衙村科技小院院长。前衙村以种植葡萄为主,王晓奕说,自己刚来时连葡萄怎么种都不知道,“后来我们把问题都记录下来,通过各种途径找答案,再找到村民解答,慢慢积累了越来越多的经验。”

 

每天骑着三轮车进果园、下田地,做农业减肥增效试验,和乡亲们一起给果树施肥剪枝、打药防病,晚上回家后还要进行数据分析、写工作日志……如今,这群“90后” “95后”研究生完全融入其中。

 

在中国农大科技小院特色实践育人机制下,三年的专业硕士培养,有两年都在田间地头完成。2009年以来,全国科技小院先后参与发表学术研究文章近200篇,其中与科技小院工作有关的一些研究结果发表在《自然》杂志上。

 

“实践证明,学生们的科研水平既能顶天,在国际一流期刊发表,也能立地,在田野中书写‘青春答卷’,把论文真正写在大地上。”中国农大植物营养系教授张福锁说。

 

新京报记者 马瑾倩 编辑 张畅 校对 李项玲

摄影/新京报记者 彭子洋